知人之難,堯、舜以為病,而孔子亦有聽言觀行之戒。然以予觀之,此特為小人設耳,若皆君子,則何難知之有哉!蓋天地之間,有自然之理。凡陽必剛,剛必明,明則易知;凡陰必柔,柔必暗,暗則難測。故圣人作易,遂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其所以通幽明之故,類萬物之情者,雖百世不能易也。予嘗竊推易說以觀天下之人。凡其光明正大,疎暢洞達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為威而雨露之為澤,如龍虎之為猛而麟鳳之為祥,磊磊落落,無纖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而其依阿淟涊,回互隱伏,糾結如蛇蚓,瑣細如蠟蝨,如鬼蜮狐蠱,如盜賊詛祝,閃倐狡獪,不可方物者,必小人也。君子小人之極既定于內,則其形于外者,雖言談舉止之微,無不發見,而況于事業文章之際,尤所謂粲然者。彼小人者雖曰難知,而亦豈得而逃哉!
于是又嘗求之古人以驗其說,則于漢得丞相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書顏文忠公,侍郎韓文公,于本朝得故參知政事范文正公。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異,然其心則皆所謂光明正大,疎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也。其見于功業文章,下至字晝之微,蓋可以望之而得其為人。求之今人,則于太子詹事王公龜齡,其亦庶幾乎此者矣。
公始以諸生對策庭中,一日數萬言,被遇太上皇帝親擢以冠多士,遂取其言施行之。及佐諸侯,入冊府,事今上皇帝于初潛,又皆以忠言直節有所裨補。上亦雅敬信之,登極之初,即召以為侍御史,納用其說。公知上意以必復土疆、必雪讐恥為己任,其所言者,莫非脩德行政,任賢討軍之實,而于分別邪正之際,尤致意焉。尋以邊兵失律,廷議不咸,上疏白劾,除吏部侍郎,不拜去。為數郡,布上恩,恤民隱,蚤夜孜孜,如饑渴嗜欲之切于己。去之日,民思之如父母。其處閏門,居鄉黨,則又親親敬故,隆信義,務敦樸,雖家人孺子,亦藹然有忠厚廉遜之風。
平居無所嗜好,顧喜為詩。渾厚質直,懇惻條暢,如其為人,不為浮靡之文,論事取極己意。然其規模宏闊,骨骼開張,出入變化,俊偉神速,世之盡力于文字者,往往反不能及。其他片言半簡,雖或出于脫口肄筆之馀,亦無不以仁義忠孝為歸,而皆出于肺腑之誠。然非育所勉強慕傚而為之也,蓋其所稟于天者,純乎陽德剛明之氣。是以其心光明正大,疎暢洞達,無有隱蔽,而見于事業文章者,一皆如此。海內有志之士,聞其名,誦其言,觀其行而得其心,無不斂袵心服。至于小人,雖以一時趨向之殊,或敢巧為謗詆,然其極口,不過以為迂闊近名,不切時務,至其大節之偉然者,則不能有毫髮點污也。然則公于五君子者,跡雖未必皆同,而心實似之。故自其布衣時,嘗和韓詩數十百篇,守番及夔,則又適在葛、杜、顏、范之遺墟,皆嘗新其祠宇,以致歆慕之意,蓋亦每自比焉。嗚呼!公之必為君子,蓋不待堯、舜、孔、孟而知之矣。
予昔官中秘,直西省,皆得與公為寮,辱公知顧甚厚。及來守建康,則公歿幾十年,而其子聞詩適官府下,相與道舊,感慨歔欷。一日出公遺文三十二卷,屬予敘之,予蓋乏復焉,而拊卷太息也。公之行事,今某官莫侯子齊既狀之,而故端明殿學士汪公圣錫取以志其墓矣。故予因不復著,獨諭其心如此,列于篇端,以告天下之士。使有以識其所謂光明正大,疎暢洞達者,言言凜凜,初未嘗隨死而亡也,以是勝私起懦,而相與師慕其萬一。在朝廷則以犯顏納諫為忠,在州縣則以勤事愛民為職,內外交脩,不遺馀力,使君德日躋于上,民生日遂于下,國步安強,隱然真有恢復之勢。則公雖云亡,而其精爽之可畏者,為無憾于九原矣。嗚呼,其亦可悲也夫!聞詩亦好學有立,能守其家云。朱熹代劉共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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