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才女詞墨香——讀樂婉、聶勝瓊、吳淑姬、嚴蕊詞
中國古代,讀書仿佛只是男人的事,女人從小學家務、女工針黹,長大后嫁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因為讀書的目的不只是為了學文化,為了識文斷字,讀書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金榜題名,為了走上仕途,有出息、有作為,這是社會確定給男人的分工,男人就心安理得從小讀書,女人也就從小忍氣吞聲做家務侍候人。千百年如此,被視為當然。
也有個別條件好一點的家庭,加上父母長輩思想開通又有學問的,便會讓女兒也讀一些書,接受些教育,有這種機會的女性盡管很少,但天資聰明者便會脫穎而出,寫出好文章、好詩詞,在民間傳為佳話,在文學史上留下痕跡。
南宋時一位姓施的官員在杭州與一位名叫樂婉的妓女相好,兩情繾綣,不忍離別,但施是官家人,不得不為公干奔走,臨別填了一闋詞送給樂婉: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欄,滿目圍芳草。
樂婉姑娘就施官人《卜算子》的詞牌填詞作答: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斷腸。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比較兩詞,施詞淺,樂詞深;施詞淡,樂詞濃;施詞冷,樂詞熱;施詞平鋪直敘,樂詞波瀾起伏。
聶勝瓊是兩宋之交時期開封的著名歌伎,與來京述職的官員李之問相好,兩人十分纏綿。李之問幾次告別將行,都被聶勝瓊溫情留住,后因公事緊急,被上司下死命令追回。兩人分別之后,聶勝瓊作一闋《鷓鴣天》寄給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李之問在半路上接到這闋詞,開篇細讀,感動至深,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飛回去與這位多情才女重聚,但是官職所在身不由己,無奈中只好把詞稿珍藏于箱中。誰知回到家里一個不小心,妻子收拾行李時發現了詞稿。李妻也是有文學修養的人,她不但沒有打翻醋壇子,反而被詞中的真情深深打動,問丈夫緣由,李之問把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并無隱瞞。李妻喜歡聶勝瓊的才情,置辦了全套妝奩幫助丈夫把聶勝瓊娶回來做妾。聶勝瓊雖然是開封名妓,能有一個善良官宦人家的歸宿,也是很幸運的事,從此素衣淡妝,恭敬侍奉家小,一輩子和和美美,被人羨慕稱道。世人夸聶勝瓊的詞好,更夸李妻人好。
南宋時有一位秀才的女兒叫吳淑姬,好讀書,能詩詞,貌美家貧,被一個紈绔子弟強占,更不幸的是還被人向官衙告發她有奸情,被下獄判罪。庭審時剛好有一位上邊來視察的官員閑坐旁觀,看出吳淑姬聰慧文雅,蒙受冤屈。判罪之前,心地善良的陪審師爺有心幫助吳淑姬,對吳淑姬說,如果上級官員召見,你可以把冤情據實以告,或者會有希望。果然這位上邊來視察的官員召見吳淑姬,對她說,聽說你能作長短句,能否就眼前冬末雪消、春日將至之景填詞一闋。吳淑姬默想片刻,提筆立成一闋《長相思令》:
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醉眼開,睡
這闋詞筆意婉轉,借景抒情,寫得很雅致。上片寫在云煙迷蒙的殘冬雪景中,梅花雖然已得到開春信息,但被雪壓枝頭,沉重而冷酷,不知道春天能不能回來,花能不能開得出來。下片說自己被牢獄之災折磨得死去活來暈頭轉向,昏花的雙眼已經視線朦朧,即便淡雅清絕、疏影橫斜的梅花開還是不開,恐怕都看不清楚,不過自己心里知道,梅花總是要開的,因為古人說過,就是在最邊遠苦寒的塞外蠻荒,邊民的羌笛也會催開梅瓣,更會吹落和送走梅花的芳容。只是這一切自己可能都看不見,就任由羌笛塞管去吹罷了。
吳淑姬以梅花自喻,以雪壓梅花、春歸無望隱喻自己受害深重,昭雪困難;下片和上片意同詞不同,說好景不屬于自己,因此也就無所謂有還是沒有。全詞以詠梅為題自詠身世不幸,表達出深深的痛苦和絕望。幸運的是命她作長短句的官員讀懂了這闋詞并解救了吳淑姬。
與此類似的故事還有一個,是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中記載的。說的是臺州有一位名叫嚴蕊的營妓,長得天姿國色,又聰明智慧,琴棋歌舞兼書畫無所不通。偶爾間寫出詩詞,語意新奇,有博古通今的深厚。又善于接人待物,當時名聲很大,有人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求見一面。知州唐仲友接待同僚,興之所至,命嚴蕊在酒席邊賦紅白桃花,嚴蕊即席而就《如夢令》一闋: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此詞一出,曾經轟動一時,詞人借珍貴的紅白雙色桃花的艷絕群芳,表達出自己雖然身陷風塵但志趣高潔的寄意。
在兩宋時期,官家規定中上層衙門可以蓄養官妓歌舞佐酒。這些年輕女人平時聚居樂營教習歌舞技藝,故又稱營妓。官妓的職業是在官場應酬接待中陪侍官員歌舞助興,但官家又明確規定,官員不得與官妓私侍枕席,如果查實行為越軌,則官妓判罪,官員受處分。
話說知州唐仲友因嚴蕊賦《如夢令》詠雙色桃花出彩,以細絹兩匹為賞。后來被政敵污告彈劾唐仲友與嚴蕊有染,于是嚴蕊被逮捕下獄,唐仲友的政敵用非人的虐待與酷刑逼迫嚴蕊承認與唐仲友有私情,嚴蕊義正詞嚴地說:“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料亦不至于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因為辭意堅決,嚴蕊多次受刑,被打得死去活來。后來碰上一位公正善良的官員來視察刑獄公事,同情嚴蕊的遭遇,又知她能詩詞,遂讓其作詞自陳。嚴蕊略作構思,當即口占一闋《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嚴蕊是一位寧愿自己受刑受辱也不愿誣陷他人的、極有骨氣的女人,這闋詞有自我辯白、乞求官長明鏡高懸的用意,但也寫得含蓄委婉。上片告白自身陷風塵是命運不濟,并不是自己愿意如此,詞人以花開花落總賴東風做主,隱喻自己命運好壞只在官長一念之間。下片說自己如能幸運地免除牢獄之災,那一定不會繼續再當官妓,會選擇一處邊遠少人、山花爛漫的地方,一輩子遠離塵世的是是非非。
果然這闋詞打動了這位官長,嚴蕊被無罪釋放,又得以脫籍從良,從此改變了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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