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出生于中亞碎葉的又一確證
郭沫若同志在他的新著《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根據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李陽冰《草堂集序》等材料,考定唐代大詩人李白出生于中亞細亞碎葉城(今巴爾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這一結論是完全正確的。王琦注本《李太白全集》十八卷《江西送友人之羅浮》詩中有這樣的話:“鄉關眇安西,流浪將何之?”李白自己把安西稱為“鄉關”,是他出生于中亞碎葉的又一確證。
《江西送友人之羅浮》全詩如下:
桂水分五嶺,衡山朝九疑。鄉關眇安西,流浪將何之?素色愁明湖,秋渚晦寒姿,疇昔紫芳意,已過黃發期。君王縱疏散,云壑借巢夷。爾去之羅浮,我還憩峨眉。中闊道萬里,霞月遙相思。如尋楚狂子,瓊樹有芳枝。
詩的前八句著重寫詩人的境遇和心情,暗寓送別之意,后八句則著重于送別。“桂水分五嶺,衡山朝九疑”兩句,寫景兼比興。高峻的五嶺,分開了南北的水系,桂水從它的南麓發源,向大海流去。連綿起伏的衡山,峰巒逶迤,有如朝著九疑山的方向移動。寫山川蜿蜒趨走的形勢,為友人遠去羅浮(山名,在今廣東省增城縣)起烘托暗示的作用。“鄉關眇安西,流浪將何之?”這兩句由朋友遠去,引出詩人的身世之感。大意是說,家鄉在遙遠的安西,自己不知將流浪到什么地方。李白這人家鄉觀念是比較淡薄的,一生到處漫游,頗有點四海為家的味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客中作》),可以說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而在這首詩里,為什么會提起“鄉關”來呢?這無疑和他當時的心境有關。從“已過黃發期”(郭云鵬本和繆曰芑本在題下還注有“南昌”二字)的自述看,基本上可以肯定這首詩是作者遭流放歸來,在江西時所作。這時,李白已經到了暮年,生活沒有著落,有感于自己的漂泊流浪,自然容易想起故鄉。另外,從“爾去之羅浮,我還憩峨眉”兩句詩來看,李白把友人“之羅浮”和自己“憩峨眉”并列提出,表明羅浮對于這位友人來說,很可能有類似峨眉對于李白的關系。友人大約也是因為政治上不得意,而返回故里的。這樣,自然更容易觸發李白的鄉思。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詩文中懷念四川的地方比較常見,因為他青少年時代(五歲到二十五歲)生活在那里,對四川的記憶無疑要深刻得多。在這里也提到了四川的峨眉山,甚至還表示要到那里去憩息。但詩人卻并沒有把峨眉稱為“鄉關”,而只對安西作這樣的稱呼。可見,在“鄉關”這個意義上,拿安西跟四川比較,李白無疑認為安西更有資格一些。
對于《江西送友人之羅浮》這首詩中安西的地理位置,宋代的楊齊賢曾作過正確的注釋,但未說明李白為什么稱它為“鄉關”。清代的王琦在引了楊齊賢的注釋后,卻加了兩句按語說:“安西字疑訛指為隴右道,安西大都護府者恐未是。”他懷疑李白盡管字面上寫的是安西,而指的則可能是隴右。其實,白紙黑字,安西就是安西,怎么會變成隴右呢?王琦大約僅僅因為隴右是李白祖先曾經活動過的地方,便把安西往隴右上面附會,這就不能不歪曲了李白的原意。現在看來,問題很清楚,李白詩中的安西,指的就是當時安西大都護府管轄的地區。《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安西大都護府下有條支都督府和碎葉城。因此,李白說自己的鄉關在安西,與李陽冰說李白先世“謫居條支”(《草堂集序》)、范傳正說李氏“一房被竄于碎葉”(《李公新墓碑》),三者不僅互相關聯,而且可以互為證據。“碎葉”與“條支”,“條支”與“安西”,是前者隸屬于后者的關系,說安西就包含了條支,說條支就包含了碎葉。三個材料合在一起,非常確鑿有力地說明李白出生于唐安西都護府所屬的條支都督府下的碎葉城(即中亞細亞碎葉)。
碎葉,唐代有兩處。一是蔥嶺以西條支都督府所屬的碎葉;一是蔥嶺以東焉耆都督府所屬的碎葉。關于焉耆碎葉,《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如下:“調露元年,都護王方翼筑,四面十二門,為屈曲隱出伏沒之狀。”看來,它只不過是供軍事用的城堡。李白的祖先于隋末去西域時還沒有此城,當然不可能住在這里。而中亞碎葉要古老得多。郭沫若同志所引用的《大唐西域記》中的一段話,敘述了唐太宗貞觀年間玄奘到過那里。《新唐書·裴行儉傳》記載了唐高宗儀鳳二年,做過安西都護的裴行儉又曾“刻石碎葉城以紀功”。這些事情都發生于王方翼筑焉耆碎葉城之前。對于這一歷史悠久的中亞碎葉,《新唐書·地理志》在由“安西入西域道”中,指明它位于熱海(今伊塞克湖)以西數百里處,與《大唐西域記》的記載基本相同,并說“十姓可汗每立君長于此”,無疑是個較大的城市,李白的先人只有在這里才可能做長時期的居住。陳寅恪在《李太白氏族之疑問》一文中,由于把兩個碎葉搞混了,以為范傳正碑文說的是焉耆碎葉,因而竟認為李白的先人移居碎葉之說出于“依托”。其實,焉耆碎葉筑于調露元年(公元679年,距李白誕生只有二十二年),是一座新城,這在李白的時代,應該是為人民所熟知的。如果李白說他的先人在隋代就避難于焉耆碎葉的話,那么,恐怕不需要等到一千多年后由陳寅恪先生來提出疑問,而當時就要被人懷疑了,范傳正恐怕也不會在碑文里鄭重其事地寫上“隋末多難,一房被竄于碎葉”的話了。現在,我們將李白《江西送友人之羅浮》這首詩,與李陽冰、范傳正的文字放在一起加以對照,可以看出安西——條支——碎葉,是從都護府到都督府,再到都督府下的一個城市,三者關系十分清楚,并無可疑之處。而關于李白的生地問題,從來沒有任何原始材料涉及焉耆,可見李白的出生地只能是中亞碎葉,而與陳寅恪所說的焉耆碎葉毫無關系。
(原載《安徽師范大學學報》1979年1期。收入馬鞍山李白研究所、中國李白研究會主編《20世紀李白研究論文精選集》,太白文藝出版社2000年出版)
上一篇:李白與長江
下一篇:李賀詩歌的賦體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