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難圓其說——也談《鳥鳴澗》中的“桂花”
蔡義江
王維《鳥鳴澗》中“人閑桂花落”句,究竟該作何解說,“桂花”是花呢,還是月光,持不同意見者,各執一詞。但其中必有一種是對的,一種是錯的。今年《文史知識》第4期發表了郭錫良《〈鳥鳴澗〉的“桂花”》一文,主張“桂花”是月光。該文有統計數字,有比例,引前人的書,作實地考察,看起來似乎理由相當充分。其實,我以為文中的結論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歷來詩家談王維《鳥鳴澗》詩的倒不少,唯獨不見專說這一句的;舊時注本也未見注釋這一句的。這在我想來,是因為這句詩太明白了,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話;桂花就是桂花,它在春天開春天落,又有什么特別的呢?不像今天有人以為桂花非在秋天開落不可。
我所知最早提出“月光說”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選注者肯定也是以為春天沒有桂花,所以才注作月光,即我所謂的“新解”。該書甚至連原詩“人閑”也改作“人間”。其注云:
人間句:“桂花落人間”的倒文。意謂月光照亮了大地。古代神話說月中有桂,所以桂往往成為月的代稱,如月魄稱桂魄。
桂花,即月華。花、華字同。倒文之說,改變了原詩前兩句明顯的對句形式,從者不多。但新解畢竟還是有市場的,因為今天只知道桂花在秋天開的人,還不在少數。
1978年,由中國社科院文研所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唐詩選》問世(該書1966年完成初稿、1975年重新修訂)。編此書集中了當時一批古典文學研究精英,由余冠英負責,錢鍾書參加初稿的選注、審訂工作,還向外界征求了意見。所以工作是相當認真的。
該書注這句詩中的“桂花”是“春日發花的一種”;“‘閑’,寂靜意。在寂無人聲人跡處,花開花落無聲無息”。在我看來,這是對把桂花注成月光的誤解的糾正,是很正確的。
當然,人之所見不同,此后仍有主“月光說”的,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葛杰、倉陽卿選注的《絕句三百首》即是。雖則“月光說”在近年的注本中已不占優勢,且有過劉璞的反駁文章(我沒有讀過),但現在得到郭文的支持,應該說聲勢和影響都擴大了。
郭文說,自己是擔心春花之說“流行甚廣”,會“以訛傳訛”,故著文“辨正”。可是究竟孰“正”孰“訛”呢?我的看法與郭文恰恰相反,所以寫了這篇文章。
郭文首先指責《唐詩選》等書“用‘寂靜’或‘安靜’來釋‘閑’,已經犯了轉移概念、注釋不準確的毛病”。在他看來,“閑”與“忙”相對,“靜”與“動”相對,“‘閑’一般是沒有安靜義的”。這有點像在講現代漢語,又像是不知一個字本就有多種義項。“閑”除了“沒有事情,沒有活動”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思?比如說我們總不能把“閑庭”解說為沒有事情的庭院、“閑花”為沒有活動的花吧?“閑”與“靜”對舉,未必是“不同”的證明,有時恰恰是表示相同或相近。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就慣于用對舉的形式來證明語辭的同義。如謂:“坐,猶自也。《文選》鮑明遠《蕪城賦》:‘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李〕善注:‘無故而飛曰坐。’無故而飛,猶云自然飛也。坐亦自也。坐與自為互文。”
如此等等。王維將“閑”與“靜”對舉作互文的,尚有《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詩:“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這里的“靜”與“閑”也都是大雪中靜寂無人的意思。李商隱《搖落》詩:“人閑始遙夜,地迥更清砧。”也說人寂靜時長夜才剛開始。至如劉克莊《水調歌頭》詞:“向來幻境安在?回首總成閑。”“閑”更只有空的意思了,與有沒有“活動”、“事情”毫不相干。所以,我以為受指責者大可自信,以“寂靜”等詞釋“閑”,并不存在“注釋不準確的毛病”。
現在該說說“桂花”了。“桂花”在古代詩文中可作月或月光的代詞,這不成問題;但同樣不成問題的是也有在春天開、春天落的春桂。問題是在王維的這首詩中,“桂花”究竟是月光還是春桂。
郭文對《全唐詩》作了統計(大概是借助于電腦檢索吧)。結果據說是:“總計在76首寫到桂花的詩中,近三分之一的詩作可以推定是寫秋景的,其他是無法確定季節的。”這么說來,有超過三分之二寫到桂花的詩都是“無法確定季節的”了?何其多也!有沒有寫到桂花而又可推定是寫春景的呢?郭文沒有說。我寧可相信是他沒有看出來,而非隱瞞不報。
郭文摘李頎《送東陽王太守》詩四句,作為雖寫春天,但“不能肯定是指月還是植物”的例子;其實,寫的就是春桂,所以我說他沒有看出來。四句云:
昔年經此地,微月有佳期。
洞口桂花白,巖前春草滋。
意思說,記得往年經過這里時,正當初三的月牙兒發出一點微弱的光線來,我們曾相聚在一起。那時,洞口的桂花已經白了,巖前的春草也長出來了。這里說的“桂花”還能是月光嗎?“微月”(初三之月)怎能把地面照“白”?又為何單單照在“洞口”呢?
這是說不通的。很顯然,這里寫的正是春天的花和草。
其實,詩中寫春桂,唐以前就有。如鮑照之妹鮑令暉曾作小詩《寄行人》云:
桂吐兩三枝,蘭開四五葉。
是時君不歸,春風徒笑妾。
再如江淹《采石上菖蒲詩》有句云:
緩步遵汀渚,揚泛春。
電至煙流綺,水綠桂涵丹。
寫的都是春桂。唐詩中除李頎、王維外,寫春桂的自然也還有。
郭文只看到“近三分之一”的秋桂詩,便下斷語說:“《全唐詩》寫到桂花的詩作,大致反映了一般人的認識,桂花是秋天才開花的。”
這未免太匆忙了。我倒想舉一個例子,說明唐人之認識,恰恰有與郭文所言相反的。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云:
李衛公(德裕)言:桂花三月開,黃而不白。大庾詩皆稱桂花耐日。又張曲江(九齡)詩“桂花秋皎潔”,妄矣!
你看,還有人以為寫桂花秋天開的詩句是“妄”的,且著之于書。
可見唐人的認識,未必都跟今天一樣。對此,明代唐詩專家胡震亨有過澄清,他在《唐音癸簽·詁箋五·桂》中說:張九齡詩:“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段成式云:“桂花三月生,黃而不白。曲江云‘桂花秋皎潔’,妄矣。”按《圖經》:桂有三種,菌桂、牡桂及單名桂。
賓、宜、韶、欽諸州,種類亦各不同。有三月、四月生花,全類茱萸者;亦有八、九月生花者,今東南桂皆然。其花色黃、白之外,亦有丹者。
成式安得據所見,遂謂曲江為妄乎!
段成式“據所見”否認有秋桂,已遭譏議,我們可不能走向另一極端。然而,郭文恰恰從另一端下了一個頗有幾分相似的結論,作為其“月光說”的支柱。他說:“嶺南以北,長江、黃河流域,都只生長八、九月盛開的秋桂。不僅明清以前的古代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王維寫的陜西藍田鳥鳴澗,當時不可能有春天開花的桂樹,因此《鳥鳴澗》中的‘桂花’,只可能是指代月光。”可是,下這樣的結論總得有點依據吧。從郭先生所引的前人書上的話,是完全得不出這個結論來的。只有他自己的實地調查:“今年有便到西安,向朋友請教,也都說陜西的桂樹是秋天開花。”這充其量只能說明今天的情況,可是滄海桑田、綠洲沙漠的變遷,該不該考慮在內呢?倘今天我們所見的自然環境,與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完全一樣,那么,保護生態環境和物種多樣性、禁止亂伐森林等措施都成為多余的了。我們還是來看看唐代的實際情況吧。
李德裕《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其中有《山桂》一首云:
吾愛山中樹,繁英滿目鮮。
臨風飄碎錦,映日亂非煙。
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
豈知幽獨客,賴此當朱弦。
題標“春暮”,所詠之山桂“影入春潭”,是春天沒問題吧?
所“思”之“平泉”,在河南洛陽南,那里有“德裕別墅”在,屬黃河流域也沒有問題吧?怎么能說那里“只生八、九月盛開的秋桂”呢?
再如中晚唐詩人于武陵,有《友人南游不回因而有寄》詩說:
相思春樹綠,千里亦依依。
鄠杜月頻滿,瀟湘人未歸。
桂花風半落,煙草蝶雙飛。
一別無消息,水南車跡稀。
春樹已綠,煙草蝶飛,是春天吧?友人去湖南未回,自己在陜西想他,也不會錯吧?鄠,今戶縣北;杜,在西安東南。鄠、杜并提,不正是長安邊上、與陜西藍田同一個地方嗎?怎么能說“當時不可能有春天開花的桂樹”呢?再看一首他特寫桂樹的《山中桂》詩,說:
日暖上山路,鳥啼知已春。
忽逢幽隱樹,如見獨醒人。
石冷開常晚,風多落亦頻。
樵夫應不識,歲久伐為薪。
這也是寫長安附近山中春桂的。“幽隱樹”即桂樹。從唐詩中所寫來看,當時終南山一帶,不但有春桂,而且可能還很多。
大家總該記得盧照鄰的著名歌行《長安古意》吧。詩人把漢代興盛時的長安與“桑田碧海須臾改”后他所見的情景作了對比。季節都選擇在春天,構思上與后來李白《越中覽中》詩“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相似。盧詩寫從前是“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還有“青虬紫燕坐春風”等等;寫如今則說“即今惟見青松在”,“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看來終南山的桂花還相當出名。
我因此也懷疑王維《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詩“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寫的也是南山春桂。因為詩活用“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出典,有勉其“但去莫復問”之意;在那篇楚辭《招隱士》中,發端寫的便是“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和攀桂淹留的情景。
“月光說”之不能成立,還在其難以落實詞句。“桂花落”,最早提出新解者,釋為“月光照亮了大地”。被郭文肯定“基本正確”的《絕句三百首》注者,則釋為“月亮的光華灑落在大地上”。意思一樣,用詞不同。古人言月光用“照”字的自然常見;用“落”字的卻從未見過。說“灑落”,這已是完全反映現代人認識的語言了。古人只把某物從上往下、由高向低掉的現象,稱作“落”;而光是怎么一回事,也是有過程的嗎?他們并不清楚。所以有“月落烏啼”、“落月搖情”或者“桂子月中落”,卻從沒有說“月光落”的;因為在古人意識中,光與落的概念連不起來。郭文舉“桂花”指代月的第一個例子:“桂花那不落,團扇與誰妝?”(梁簡文帝《望月詩》)就搞錯了。蕭綱那首詩的前半說:“流輝入畫堂,初照上梅梁。形同七子鏡,影類九秋霜。桂花那不落?團扇與誰妝?”很顯然,說月光的只是開頭“流輝”二句。三四句說月形同鏡,光影似霜。五六句說,即傳說月中有桂花,它怎么能老不零落呢?有人把“團扇”比作明月(班婕妤《怨歌行》),不知它又為誰在妝扮。可見,這里的“桂花”,并非指代月,它還是桂花,只不過是傳說里的月中桂花而已;既說桂花,自然可言“落”。所以,詩中用“落”字是所指為花而非月光的明顯標志。
在詩的寫法上,“月光說”更不合情理。記得建國初我還在念大學時,已故恩師夏承燾(瞿禪)教授曾為我改過一首習作小詩:“信步循林薄,春花處處尋。流泉聲似咽,始覺入山深。”其中“林薄”二字為夏師所改,我原作“幽谷”。夏師教導說:“詩寫幽深,精華不應預先泄露。”我牢記不忘。王維的此詩,三四句“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是全詩寫幽靜境界的詩眼。倘若首句已說月光照亮了大地,到后面又說月亮出來了,詩,哪有這樣寫法的?那還是王維嗎?
桂樹多長于山中,花香而不妖,又是重要的中藥材。在傳統意象中,它很像是一位避世的高人,故人稱“幽隱樹”,或比之為“獨醒客”。李白《禪房懷友人岑倫》詩云:“歸來倘有問,桂樹山中幽。”劉長卿《酬滁州李使君見贈》詩也說“桂樹狎幽人”。這種意象上的一致性,也許就是王維將它寫在這首詩中的原因。桂花在寂靜無人的環境中自開自落,頗能表現出詩人的一種出世的禪學追求。王維《辛夷塢》詩“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寫的也是同樣的意境。故明代胡應麟《詩藪》中在論及王維五言絕句時,特以為這兩首小詩可“入禪宗”,“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恐亦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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