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從人物注釋看外國文化影響
《魯迅全集》作為新文學作品注釋的集大成者,對它的注釋進行專門研究可以發現很多值得總結和推而廣之的經驗。《魯迅全集》中的人物注釋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體現了當時文壇所受古今中外的文化影響。全集中眾多的人物注釋攬括了古今中外的各種文人,魯迅文中所提到的這些有影響力的人物基本上可以代表當時文壇的大致風氣和傾向。西學東漸以后爆發了新文化運動,傳統的中國文化受到批判,歐美科學文化與思想觀念像潮水一樣涌進中國,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和碰撞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中國的傳統文學也在西方現代思潮的強烈沖擊下迅速解體,現代文學的開創者們無一不受到西方文學思潮的影響。《魯迅全集》里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寫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段受外國文學影響最為強烈的時期,因此文章中提到過眾多的外國文學家與作家的名字,這些名字都在注釋里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單單從這些注釋里所提到的外國作家的名字里,我們就可以看出當時的魯迅以及整個文壇所受外國文學影響最為深刻的人物或國別流派。《魯迅全集》第18卷附集里有專門的全集注釋索引,里面的第一部分就是人物類的注釋條目,每一個條目后都標明了該注釋在全集中的卷數和頁碼,有的條目在整個全集中只存在一處,如馬克·吐溫就只在第4卷中出現過一次,而有的人物條目在全集中曾多次出現,表明這個人物在魯迅的眾多文章中占有一定的分量。通過對這些出現次數較多的人物進行梳理和統計。我們可以從中發現很多規律和問題。首先我們對全集中的注釋所提到的外國人名進行考察,對注釋次數超過4次的人名按國別可做出以下粗略統計:
日本:夏目漱石(4)廚川白村(5)藏原惟人(5)佐藤春夫(5)青木正兒(5)須藤五百三(日本醫生給魯迅下診斷書 懷疑致死5)羽太信子(6)山本初枝(7)鹽谷溫(日本的中國學家7)內山完造(12)增田涉(11)
英國:王爾德(8)濟慈(4)拜倫(7)羅素(8)雪萊(5)赫胥黎(4)莎士比亞(11)蕭伯納(16)
德國:艾丁格爾(9)凱綏·珂勒惠支(德國版畫家9)海涅(4)歌德(8)霍普特曼(8)尼采(11)
蘇俄:葉遂寧(俄6)托洛茨基(8)畢力涅克(6)畢亞茲萊(6)畢斯凱萊夫(前蘇聯7)伊塞克(前蘇聯5)伊凡諾夫(前蘇聯4)安德列耶夫(前蘇聯8)克拉甫兼珂(前蘇聯版畫9)克魯泡特金(4)里培進斯基(5)阿爾志跋綏夫(頹廢派8)陀思妥耶夫斯基(12)勃洛克(俄象征主義5)柯羅連科(9)法捷耶夫(9)契科夫(9)孟十還(5)愛倫堡(前蘇戰地記者5)綏拉菲摩維支(前蘇聯7)法沃爾斯基(前蘇聯畫家5)涅克拉索夫(4)迦爾洵(5)梭羅古勃(8)屠格涅夫(9)普希金(8)普列漢諾夫(5)盧那察爾斯基(前蘇聯11)岡察洛夫(10)愛羅先珂(17)果戈理(15)托爾斯泰(20)高爾基(25)
法國:盧梭(6)凡爾納(5)莫泊桑(4)法郎士(8)波特萊爾(5)譚麗德(法國記者8)羅曼·羅蘭(11)
美國:史沫特萊(9)白璧德(5)辛克萊(6)斯諾(7)斯密斯(美國傳教士4)
從以上簡略的注釋人名分類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在魯迅筆下所引用的外國作家人名中,無論是從引用數量來說,還是從引用次數來說,蘇俄作家的人名都遠遠超出其他國家,這也很容易說明,與其他外國文學與作家的影響相比,《魯迅全集》里的文章所受蘇俄文學與作家的影響是最為深刻的。魯迅曾專門翻譯和編輯了一本前蘇聯短篇小說集《豎琴》,小說集共十篇,魯迅為其寫下了《〈豎琴〉前記》,該篇文章被收錄在《魯迅全集》的第4卷的《南腔北調集》里。1932年至1933年間,魯迅還編輯了前蘇聯短篇小說集《一天的工作》,并和《豎琴》一樣,寫下了《〈一天的工作〉前記》與《〈一天的工作〉后記》,收在《魯迅全集》第10卷。除此之外,魯迅還為多部多篇俄國作家的小說或文章寫過小引和附記,例如《魯迅全集》第7卷里給俄國小說散文集寫的《〈爭自由的波浪〉小引》,第7卷的《譯本高爾基〈一月九日〉小引》,第7卷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小引》,第10卷的《譯文序跋集》里有關高爾基的《〈幸福〉譯者附記》、《〈俄羅斯的童話〉小引》、《〈惡魔〉譯者附記》,第10卷有關愛羅先珂的《〈愛羅先珂童話集〉序》、《〈池邊〉譯者附記》、《〈盲詩人最近時的蹤跡〉譯者附記》,第10卷有關羅曼·羅蘭的《〈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譯者附記》,有關果戈理的《〈死魂靈〉第二部第一章譯者附記》,等等。這些序跋小引或附記的后面都有對所譯介的俄國作家人名的注釋,足以證明魯迅對俄國文學家作品翻譯的重視。而且魯迅在文章中的很多地方都曾經提到對俄國作家的肯定和認同。如《魯迅全集》第6卷的《葉紫作豐收序》中就說到:“我更愿意看契科夫、高爾基的書,因為他們和我們的世界更接近。”第1卷的《摩羅詩力說》也評價果戈理“以不可見之淚痕悲色,振其幫人”,魯迅和果戈理一樣也寫過同名的小說《狂人日記》,第4卷和第6卷均提到果戈理的諷刺喜劇《巡按使》即《欽差大臣》,在《魯迅全集》第13卷的信簡中,魯迅在《致胡風》里提到趕譯果戈理的《死魂靈》時,評價他的諷刺是千錘百煉的,還在信簡《致孟十還》里提到以后的《譯文》雜志不能老是介紹果戈理,可見對果戈理的介紹已經很多。信件《致黃源》里還曾提到《世界文庫》即將出版,需要果戈理的文集插畫,等等。甚至魯迅和一些俄國作家有著親密的交往,例如魯迅的日記中就曾提到愛羅先珂的行蹤以及與魯迅之間的交往,如愛羅先珂哪日來訪,等等。
而在《魯迅全集》所提到的俄國作家的人名中,我們更可以發現被注釋次數最多的是曾被列寧稱為“無產階級藝術最杰出的代表”的作家高爾基,被注釋次數多達25次。其中第7卷的《集外集拾遺》中就有兩篇魯迅為高爾基的作品譯本所寫的小引,分別為《〈爭自由的波浪〉小引》和《〈一月九日〉小引》。這兩篇文章后面的第1條注釋都分別對題目進行了說明。前者注釋中介紹《爭自由的波浪》是俄國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原名《專制國家之自由語》,英譯名也為《大心》,里面收錄了高爾基的《爭自由的波浪》、《人的生命》,還有但兼珂的《大心》和托爾斯泰的《尼古拉之棍》等四篇小說和《致瑞典和平會的一封信》,以及沒有署名的兩篇散文。后者注釋中則介紹了高爾基的《一月九日》的內容,即描寫了1905年1月9日俄國沙皇在彼得堡冬宮廣場殘酷鎮壓請愿群眾的流血事件。在《〈一月九日〉小引》中,魯迅還專門介紹了在屠格涅夫和契科夫被中國讀書界所稱頌的時候,高爾基是不大被人注意的,因為他是底層的代表,是“無產階級”的作家,所以中國的舊知識階級不能共鳴是理所當然的。中國的工農要想出現類似高爾基的偉大作者,恐怕一時是很困難的,不過人總是會向著光明,所以可以先借看高爾基的范本。文中給了高爾基以非常高的評價,包括革命導師對高爾基偉大藝術家的先見評價,文后的第3條注釋對“革命的導師”作出了解釋,就是指列寧,并詳細介紹了列寧給予高爾基的評價,即在魯迅寫該文20多年前的1907年,列寧就曾稱贊高爾基的《母親》是一本非常及時的書,并稱很多自發參加革命的工人讀一讀《母親》都會對自己有很大的益處。1910年列寧又在《政治家的短評》一文中說高爾基毫無疑問是無產階級藝術最杰出的代表,他對無產階級藝術作出了很多貢獻,并且還會作出更多貢獻。可見魯迅在這篇文章中受到了前蘇聯革命導師列寧的指引,對高爾基的地位給予了相當的重視。而且在列寧20多年前的先見基礎之上,魯迅對于高爾基在新的時期所產生的影響也給予了評價,稱這個短篇的翻譯從此脫出了文人的書齋,開始與大眾相見,并預測由于先前和后來所啟發的是不同的讀者,因此將會生出不同的結果來,意為高爾基在新興革命的中國將會啟發和前蘇聯不一樣的中國讀者,并將會在中國這個不一樣的環境中生出不一樣的結果。由此可以體會到在魯迅的心目中,高爾基作為一個代表底層且專為底層書寫的無產階級作家在中國是有著相當高的地位和期望值的,而且這種評價和魯迅后來一直推崇中國文學要結合大眾、接近大眾的觀點也是非常吻合的。這也是魯迅成為左翼作家的一面旗幟的重要原因。
魯迅那個時代是一個充分吸收外來文學的時期,除了俄國作家,其他國家的作家也同樣會得到關注和翻譯,尤其是在當時的世界文壇影響較大的作家,如蕭伯納、莎士比亞、羅曼·羅蘭、易卜生等,魯迅也曾專門為他們寫下一些文章,收在《魯迅全集》里,如第5卷有專門贊揚蕭伯納的《頌蕭》一文,第8卷有《蕭伯納在上海》一文,第12卷和第14卷的書信里也都提到蕭伯納來上海曾轟動一時的事情,而蕭伯納來上海也確實與魯迅進行了短暫的會面,被魯迅稱為“同吃了半餐飯,彼此講了一句話,并照了一張相”。這些文章的后面也都對蕭伯納以及這件事情進行了注釋。同樣,對于莎士比亞,魯迅也專門寫過《莎士比亞》一文,收在第5卷。第1卷里也有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一文,專門針對易卜生當時影響巨大的劇本《玩偶之家》所作。這些專門涉及外國作家的文章都在文后對作家人名進行了詳細的注釋,通過這些注釋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魯迅對這些當時頗具影響力的外國作家的關注認同和學習的態度。而且從對文后人名的注釋中,我們還可以從側面看到外國文化影響中國的方向。因為除了泰戈爾、裴多菲、莫泊桑這些文學大家以外,我們還可以在《魯迅全集》的注釋中看到另一些備受關注的人名,如叔本華、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哲學家,希特勒、愷撒、拿破侖等軍事家,還有海克爾、法布爾等動物學家,他們在文中的多次出現意味著,西方無論是在哲學、政治還是科學等諸多方面都在深刻地影響著當時的中國,這是帶有明顯時代意義的一個特征,從《魯迅全集》的人物注釋中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發現這一點。
當然《魯迅全集》中的外國人物注釋條目并不都是非常著名的文學家或者其他大家,也有一些我們不甚熟悉的人名,這些人物的出現多是魯迅個人生活的一種體現。最明顯地表現在日本人名上。比如和魯迅來往密切的日本書店老板內山完造,日本女詩人山本初枝,和魯迅有過書信往來的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還有經內山完造和佐藤春夫介紹拜在魯迅門下學習的日本學生增田涉,胞弟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以及為晚年魯迅下病危診斷書的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這些人物也和其他一些文學家的名字一樣,曾在魯迅的文中多次出現,并加上詳細的注釋,讓我們對魯迅的個人生活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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