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 無逾我墻, 無折我樹桑。 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 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 無逾我園, 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這是春秋時期流行在鄭國(今河南新鄭一帶)的一首閨中少女的艾怨之作。少女向她熱戀著的情侶吐訴熱愛之情,又傾述對禮教束縛的憤懣之意。這在最早的閨怨詩中,是別具姿容的。
自由戀愛,結婚成家,是人們生活中的一種正當要求。可是隨著階級社會的發展,男女愛情就受到種種社會意識的支配和束縛,從而形成自由意識與社會意識的矛盾沖突, 自然迸發出怨氣怒言。《詩經》時代人們已被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我們從當時“政策”容許的情況下,人們自由舒暢地談情說愛,可看到青年多么渴求人格的自由,人性的解放。《周禮·媒氏》說:“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周統治者規定每年春天二月作為“開放月”,讓青年男女自由選擇對象, 自由同居,是為了蕃殖人口的需要。《鄭風》中不少篇什,反映了他們自由奔會的歡暢。但這種“開放”是有限度的,為時也是不久的。“禮”是當時統治者統治人民的工具,《禮記》說“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已作為人們的一種行為和道德的規范,鉗制著人們的意識。《周禮·媒氏》就記載, 男女結合,必須通過媒妁之言,要有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結婚。孟子也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這在《詩經》中也有直接反映。《齊風·南山》:“取(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非)媒不得。”《鄘風·柏舟》:“之死矢(誓)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衛風·氓》:“匪我愆期,子無良媒。”《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都說明青年男女的戀愛婚姻已少有自主性和自由性了。《將仲子》寫少女處在“愛”仲子和“怨”外界的矛盾中的心情,微妙而深刻,形象且生動。
激烈的感情沖突,微妙的心理活動。《將仲子》中少女對情人的低訴,既是愛的傾訴,又是恨的宣泄。愛的是仲子,恨的是禮教。她好象在拒絕仲子的熱情相愛,叫他“無逾我里”,申言“豈敢愛之”,可是又深情地呼喊“仲可懷也”。父母、諸兄、外人的“言”對她形成一種壓力,使她“畏”,仲子對她的愛打動她的心,使她“懷”。“畏”未能使她拋卻“懷”,“懷”又不能擺脫“畏”。愛之不能,畏而不服,構成了她內心感情的矛盾沖突,使她陷入痛苦的境地。這是封建社會釀就的苦酒,導出心靈的悲劇。少女與仲子相愛,是人性的自由舒展,可是作為社會人,總是受著各種社會觀念的支配和約束。她的父母、諸兄以及周圍的人既然反對她與仲子的相愛,顯然她們的思想和行為不合于他們的道德規范。從詩中可見,她與仲子的相愛完全是私訂終身,并不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常渠道”,因而私會才要“逾墻”。外界的壓力,首先是父母,這是家長制權力的體現;其次是諸兄,這是使她在家庭內造成勢孤力單的原因;社會輿論, 更將她置于孤立無援的地位。社會輿論,是社會意識的自然表露;她的父母、諸兄的反對,又給社會輿論制造了譴責的根據。她處在這樣的環境中, 豈能不畏!她在外界壓力脅迫下,婉言勸說仲子“無逾我里”,但并沒有改變心志, 她是明為屈服,實為不服,她想愛又不能愛,不服又只有服, 處于進退維谷的兩難境遇中。封建禮教對人心靈的桎梏和戕害,演出了多少有形和無形的悲劇!
巧妙的比興手法,精致的布局結構。《將仲子》表現少女復雜微妙的心理,不象《鄘風·柏舟》那樣直言呼告,也不同于其它篇章的娓娓道說。此詩賦中有比,是詩人感情客觀化的有效手段。“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既是直敘,又寓含深意。姚際恒《詩經通論》:“季明德曰: ‘篇內言折,謂因逾墻而壓折,非采折之折。’”這就是說,她叫仲子“不要翻過我屋的墻,不要把杞樹來壓傷”,勸阻仲子不要象過去那樣翻墻頭私會了,同時也是以“杞”自喻,言下之意為不要再無顧忌地相會了,那會傷了我的心的。她耽心仲子“逾里”、“逾墻”、“逾園”而損壞杞、桑、檀,倒不完全是因為這些是“人們十分貴重的植物”,而是由于這會使父母、諸兄、鄰人發覺,同時也是希望對方不能一廂情愿的蠻來,而不考慮到自己處境的艱難。本篇采用《詩經》中習用的復沓形式。全詩三章,僅個別詞語不同,其他均一致。每章內先囑仲子無逾我里,無折我樹,繼而陳述不敢愛的原因,再傾吐心曲,說明苦衷,感情跌宕,語辭婉轉。各章之間,逐步深化,“我里”、“我墻”、“我園”距離越來越近;“樹杞”、“樹桑”、“樹檀”,一種比一種名貴;“父母”、“諸兄”、“人”,三者與自己的關系一種比一種疏遠,而令人可怕的程度卻一種比一種厲害。通過反復詠唱,維妙維肖地袒露了她復雜的內心世界。
《將仲子》所表現的內心沖突,是詩人自由的內心世界與封建禮法的客觀社會的矛盾,是個人自主與社會制約的矛盾,感情與理智的矛盾,表現了一個少女初戀時陷入各種困擾和苦惱時的心態。這種內心沖突在階級社會中是不可避免的,具有普遍性,這也是《將仲子》二千多年來一直能打動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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