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鹽,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馬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關于《采薇》的寫作背景,過去有兩種說法。《漢書·匈奴傳》說:“(周)懿王時,王室逐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曰: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豈不日戒,獫狁孔棘。’”據此,則此詩當作于公元前十世紀左右。《詩序》說:“《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也。”據此,則此詩應寫于殷商末年,即公元前十一世紀。我們認為這些說法,都是以詩的內容比附歷史,從而作的揣度之詞。因為詩中只有玁狁是確定的名字,其他無人名、地名、事件等可坐實的依據,還是作為春秋戰國之間的作品為宜。
這首詩和《豳風·東山》一樣,寫戰后征夫歸家途中的思緒。不同處在于《東山》想象家園、家人情況,以宣泄征戰之苦;此詩則反思戍邊作戰的苦況, 以傾訴征戰之災。
全詩六章,每章八句。前三章均以“采薇采薇”開頭,以復沓的形式反復吟詠。后三章則不守此格,這在《詩經》中是一種較特別的格式。
詩的前三章回想戰地回歸的情景,每章內以少數字詞的變化,表示時間的推移和怨苦的加深。“采薇采薇”,薇是一種可供食用的野豌豆苗。采薇,是征夫于戰地采摘薇菜,既是一種興起,又是生活的反映。戰士以野豌豆苗為食,生活夠艱苦的了。說回去說回去,可是戰事不息,又到了年殘歲底。有家歸不得,又生活不安定,都是“玁狁之故”,因了匈奴的侵擾,不得不輾轉在沙場之上。薇菜長出了嫩苗,還是不能回去,竟至“憂心烈烈”,過著又饑又渴的生活,東奔西走地打仗,連送個信回家問候也不可能。薇菜已長得粗硬了,又到了十月小陽春的時候,王事還沒有停息,仍然過著動蕩不安的日子,使自己內心更加痛苦。“曰歸曰歸”, 一直說馬上就可以回去,可是從薇菜萌芽、抽條,到變老,卻一直不得實現。戰地生活又饑又渴,無早無晚,沒完沒了, 自然心境逐步苦悶。但是想到外敵入侵,為勤王事, 又不能隨便離去。
四、五兩章寫在將帥的統領之下,不斷戰斗的情況。“彼爾維何,維常之華”,“爾”通“薾”,花盛貌。“常”,常棣,即棠棣。由“薇”轉而言“常”,轉入另一境界,不是敘自身生活,而是寫將領的業績。“彼路斯何,君子之車”,“路”,輅,大車。君子的大車, 由四匹大雄馬拉著,那高頭大馬,威武雄壯,將軍掛著飾有骨角的硬弓,佩著魚皮制的箭袋,氣勢赫赫,車馬華麗,因而以棠棣之花為比。征夫并沒有怨恨統帥把自己當牛馬樣的驅趕,而卻反而贊美其“君子所依,小人所腓”,這是因為他意識到抗敵衛國的意義,所以說“豈敢定居, 一月三捷”,“豈不日戒,玁狁孔棘”。詩中表現征夫的心情是復雜的,他既感到征戰的艱苦,又有著思家的憂愁,同時還有著服從王命的忠心,抵御外侮的愛國心。為己、為國的意識交織著、矛盾著,這種矛盾沖突,又構成新的痛苦。但終因意識到抵御外侮的重要,強抑著個人的利害,這是值得肯定的。
最后一章寫歸途中的直接感受。這首詩所以出名,和這末章關系較大。清代方玉潤說:“此詩之佳全在末章,直情實景,感時傷事,別有深情,非可言喻。”(《詩經原始》)這除了末章可概括全詩情緒外,還在于其藝術上有獨特的造詣。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依依’盡楊柳之貌”,“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物色》)認為“楊柳依依”表現柳枝婀娜之姿,情貌無遺。宋祁在《宋景文筆記》中說:“‘楊柳依依’、‘雨雪霏霏’,寫物態慰人情也。”(卷中)也就是說這兩句情中有景,景中有情。王夫之更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 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從藝術辯證法的角度講其佳妙。“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當年離開家鄉,楊柳迎風搖擺,也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樣子,景物含情。出征,與家人揮淚話別,是悲的, 可楊柳卻表現為嬌柔可愛的樣子,反襯了內心悲苦。“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如今解甲歸田了,內心是高興的了,可是雨雪紛紛揚揚,心是喜的,景是哀的, 冒雨前行, 斗雪而走,也襯出內心的喜情。征人還沒有到家,長途跋涉,又饑又渴,他這時的“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既有往事不堪回首之苦,又有前途難以逆料之悲。家園不知還存在否,家人不知存亡如何,確是達到“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境地。
《采薇》寫征夫的痛苦,有著它特殊之處。它不是寫戰場上思家,而寫歸途中思戰場。它不是一味的反戰,而是深明大義;但又不是慷慨激昂地主戰,又吐訴征戰的艱苦。這就如實地反映了一個普通群眾在戰爭中的感受,不是簡單化、粗線條、單色彩的描繪,而能影象兼備,各色并收地描摹出一個士兵的心態。寫實的內容,精妙的藝術,使這首二千多年前的士兵之歌成了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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