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談范成大的一首詩
——注釋爭鳴一例
范成大《田園雜興六十首》之五十八云:
黃紙蠲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來。
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錢(一本作“銅”)買酒回。
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和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詩選》都選了這首詩,但兩家解釋卻互相矛盾。錢注云:這首第一句的意義見《后催租行》注三(小如按:引文見下);第二至四句就是《催租行》里寫的景象,“冬烘”等于糊涂。這個公差說:“縣官是糊涂不管事的,好歹都在我的手里,你們得孝敬我幾個錢買酒喝?!?《宋詩選注》頁二二九)
依錢注,是末二句為差人之語。然周注《校后附記》則謂:
……“乞汝”是“給你”而不是“向你乞求”,不妨引《晉書》中謝安和他外甥羊曇所說的“以墅乞汝”的語法為證。同時這幾首《田園雜興詩》都是以詩中主人公的口吻來寫,來作議論發感慨,全無例外;如果把“乞汝”當作“向你乞求”,則變成以皂隸的口吻為主了、其為不相合就更加顯然?!?《范成大詩選》頁三○一)
這到底是誰有道理呢,很值得分析討論。錢注既指出這首詩與范成大的《催租行》和《后催租行》有關,那我們也有必要引一下這兩首詩:
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供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催租行》)
老父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后催租行》)
絕句中的第一句,就是《后催租行》里面第五、六兩句的縮本。錢注云:“‘黃紙’是皇帝的詔書,‘白紙’是縣官的公文。朝廷頒布了一個官樣文章,豁免災區的賦稅,可是當地官吏還是勒逼人民繳納?!贬尅包S紙”、“白紙”的意義很清楚。而絕句中三、四兩句,兩家的紛歧就很大了。依周注,這兩句是農民說的。其理由不外兩點:一、“乞汝”作“給你”講,不作“向你乞求”講,語法有《晉書》為證。二、“這幾首《田園雜興詩》都是以詩中主人公的口吻來寫、來作議論發感慨,全無例外”。但我的想法卻傾向錢說,而以周說為似是而實非。理由至少有五點:一、在封建社會一般情況下,即階級矛盾不到激化的程度時,農民當著皂衣差人的面,是不大會公開批評縣官的。這只要在舊社會生活過的人,都可能體會到。因為勞動人民比較懂得斗爭藝術,犯不上吃眼前虧。二、農民對皂衣差人也不會徑以“爾”、“汝”相呼,《催租行》末二句農民呼差人為“君”就是例證。相反,差人以“汝”呼農民倒是習見的。作者在這種地方還是考慮到并且描寫出不同人物的口吻身分的。三、“長官”一詞,在唐、宋時代是指“上官”的意思,是在職官吏對上司的一種稱呼,一般平民是不用這個詞來稱呼地方官的,而胥吏差人稱縣官卻經常使用它。四、“乞”字作“給與”講,雖是古義,但在南宋時已不大習用。況且統觀范成大全部詩作,他不但不愛用這種古色古香的詞義,而且恰巧相反,他倒比較更愛用通俗的語言和詞匯。因此還是講作“乞求”為妥。五、“乞汝青錢買酒回”與《催租行》里的“我亦來營醉歸耳”意思完全一樣,可以互參。至于周注所謂的“都是以詩中主人公的口吻來寫、來作議論發感慨,全無例外”,也并不確切。請看范成大這組詩的第六十首:
村巷冬年見俗情,鄰翁講禮拜柴荊;
長衫布縷如霜雪,云“是家機自織成”。
“云‘是家機自織成”’,不正是那位“鄰翁”說的話而并非詩中主人公自己之言么!也許有人會反駁:農民不罵縣官,難道差人就敢罵么? 回答是:差人這樣說不但有可能,而且無傷大體。小說戲曲中常引差人之言曰:“咱們瞞上不瞞下?!庇终f:“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都與此語相類似。試想,明明“黃紙”的詔書已經公開“蠲租”,而縣官卻還要用“白紙”催討,這不是有心裝糊涂么! 差人故意向農民撇清討好,不關痛癢地把“長官”批評幾句,然后向農民討錢“買酒”,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像是做好人而實際卻在進行敲詐,這正足以揭示當時社會風氣的惡劣和腐朽。作者的筆法原是帶有“皮里陽秋”意味的。如果話是農民對差人說的,則他已經把縣官罵了一頓,干什么又把錢給差人買酒喝,豈不是自相矛盾么! 一個農民既然敢罵縣官,難道對差人還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么?還要送錢行賄做什么呢?這樣講,不但語氣不對頭,而且詩歌的諷刺性也大為削弱了。質之讀者,其然乎否乎?
不過錢注在語氣上也還有不盡愜人意處。這個差人向農民要“買酒錢”時,是帶有笑里藏刀的神情的,即《催租行》所謂的“雜嗔喜”是也。因此這兒的“長官”兩句,口氣應該比較委婉。那么“乞”應該是“求”而不是“孝敬”。用“孝敬”來解釋“乞”,至少是沒有把詩歌的原意準確地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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