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馬致遠[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在元代的散曲小令里,馬致遠的[天凈沙]是相當出名的。[天凈沙]是音樂調子的名稱,這首小令的真正的題目叫《秋思》(“思”在這里念sì,是名詞),是一首短短的抒情小詩。它一共只有五句,寫一個飄零異地的游子在秋天思念故鄉。
這首小令的情調比較低沉,但是藝術上卻有它獨到的地方。近人王國維在他寫的《人間詞話》里曾經評價這首小令說:“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所謂唐朝人的絕句妙境,就是指用經濟的語言描繪出生動的事物形象,通過概括而巧妙的藝術構思,寫出復雜而深厚的情感。這首小令在藝術上的主要成就,就在于詩人并沒有很吃力地去刻畫這個游子的思想感情,只是平淡無奇地勾出了一幅深秋景象的圖畫,可是這種景物描寫卻給人以強烈的感染,讓讀者自然揣摩到詩人的靈魂深處。
這首小令的五句曲子,從層次上看,頭兩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是描寫客觀景物;中間兩句“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是借景生情;末一句“斷腸人在天涯”,才是正面抒發詩人的主觀情感。但是頭兩句并不能跟后三句截然分開,因為頭兩句對于后三句來說,特別是對于第三句,是起著陪襯作用的。而且前三句的句法結構相同,每句都是用兩個字合成一個詞兒,然后用三個詞兒合成一句,形成整齊而重疊的排句。句法相同就意味著意義上有聯系。所以應該把前三句作為一氣來分析比較。
我們說,前三句雖然每句各有三個詞兒,但是在每句之中又各有一個重點。比如,第一句,“枯藤”、“老樹”、“昏鴉”這三個詞兒,“昏鴉”是重點;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又是三個詞兒,“人家”是重點;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這三個詞兒里“瘦馬”是重點。為什么這樣說呢? 因為:枯藤是依附在老樹上的,而老樹又是昏鴉住宿的地方。“昏鴉”就是黃昏時候要回巢的烏鴉。烏鴉的顏色是黑的,這時候的天空也快黑下來了,從地面往上看,飛著的烏鴉已經模模糊糊快看不清了,所以叫“昏鴉”。詩人的意思是說,烏鴉到天黑的時候還能回到樹上去休息,而流浪在天涯的人卻不知道哪兒是自己的歸宿。這樣,頭一句的“昏鴉”實際上是起一種跟人對比的作用,因此它是重點。第二句,寫出了在小橋流水旁邊有一戶或者幾戶“人家”。這正意味著住在這個地方的人,是一家團聚在一起的,是過著寧靜舒適的生活的。而一個飄泊異鄉的人,看到這一幅景象,就會不自覺地思念起自己的家園,所以第二句里,“人家”是重點。第三句寫到游子本身。在一條古老的大道上,這個流浪者騎著一匹瘦馬,西風一陣陣撲到他身上臉上。作者雖然只寫了“馬”的“瘦”,可是旅途的疲乏辛苦和流浪生活的艱難困窘都已經不言而喻了,這跟回到樹上休息的“昏鴉”和小橋流水旁邊的“人家”,恰好成為鮮明的對照。因此,第三句里,“瘦馬”是重點,而在這三句當中,頭兩句又是陪襯,第三句才是重點,這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
再從修辭的角度來分析。第一句“枯藤老樹昏鴉”,作者把“枯”、“老”、“昏”這三個形容詞擺在一句里成為一組;第二句,把“小橋”、“流水”、“人家”三個詞擺在一句里成為一組;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又把“古”、“西”、“瘦”三個詞擺在一句里成為一組。這種安排,作者是很費了一番斟酌的。請看,“枯”、“老”、“昏”這三個詞兒,在字義的性質上,在情調上,在色彩上,是諧調一致的,都給人以一種朦朧、渺茫、暗淡的感覺。同樣情況,“古”、“西”、“瘦”這三個詞兒,在字義的性質上,在情調上,在色彩上,也是諧調一致的,都給人以一種遲暮、凄涼、低沉的感覺。而第一句和第三句之間的意義、情調、色彩又交相配合,互相適應??墒堑诙渚筒皇沁@樣,這一句只有一個“小”字是形容詞。不過我們卻能體會到,“流水”從這座“小橋”下邊經過,在“小橋流水”旁邊有一戶或者幾戶“人家”,雖然沒有明確地寫“流水”和“人家”是不是“小”,可是那種玲瓏、精致、小巧的形象卻自然地浮現在讀者眼前。這種玲瓏小巧的感覺,就跟第一、第三兩句的朦朧、遲暮的感覺不一樣。這樣寫,一方面既體出了在重疊的、相同的句法里邊修辭的變化,另一方面,第二句的景物形象和第一、第三兩句并列在一起,更收到雖然相反而實際上卻是相成的效果。第一句“枯藤老樹昏鴉”和第三句“古道西風瘦馬”,是由于彼此間情調、色彩的諧調起了互相配合的對比作用;而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和第三句的“古道西風瘦馬”卻是從彼此間情調、色彩的不諧調、相矛盾的方面起了鮮明對照的作用??偠灾?,第一、第二兩句是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情調和色彩對第三句起著陪襯作用的。這不但使畫面不平板,而且讓讀者的感覺也有所變化,這正是作者的手法高明之處。
前三句寫的都是實在的景物,很具體。但是只有這三句,還不免有美中不足的感覺。因為第一,這些景物都是一個個分散的“點”,盡管很具體,卻缺少一個背景。第二,如果把前三句當作一幅圖畫來看,色彩不免太暗淡,太單調,缺乏光澤,不夠鮮明。于是在這三句以后又加上一句“夕陽西下”,這就使得前面三句所描寫的景象有了一個背景,這個背景把畫面上的若干個“點”都聯系在一起了;再有,“西下”的“夕陽”是紅色的,這就使得畫面增添了一層光澤,因而,整首曲文的色彩也就比較鮮明了。同時,這一句更點明了時間,而且給前三句的秋景加強了情調,加濃了氣氛。因此這一句也是相當起作用的。
最末一句“斷腸人在天涯”,用“斷腸”和“天涯”這兩個詞兒點明作者的本意,把這首曲子的主題很清楚地交代出來,仿佛畫龍點睛一樣。這樣,前面的四句具體描寫就都有了著落,完全可以讓讀者理解了。
最后,簡單談談這首小令在聲律方面的特點。按照[天凈沙]最標準的格律來看,其中的六言的句子應該是這樣的:
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平
現在的第二、第四兩句,在應當用“平平仄仄”的地方,換成了“仄平平仄”,“小橋流水”和“斷腸人在”都是這樣的,這種變例是可以允許的。而第三句的末尾兩上字,可以是“仄仄”,也可以“仄平”。這里作者卻用了“仄仄”,使這個句子在朗讀的時候感到突出。像“瘦馬”兩個字都是仄聲,跟前面兩句的“昏鴉”、“人家”都用兩個平聲字收尾的句子恰好成為對稱,這就看出古人在寫詩的時候是考慮到意義和聲律的關系的。從聲音的抑場輕重里面,我們就能體會出哪一個詞兒是重點詞匯來了,這也是我們在讀古典詩歌、詞曲的時候應該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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