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獵篇
歲暮凝霜結,堅冰冱幽泉。厲風蕩原隰,浮云蔽昊天。玄云晻合,素雪紛連翩。鷹隼始擊鷙,虞人獻時鮮。嚴駕鳴儔侶,攬轡過中田。戎車方四牡,文軒馭紫燕。輿徒既整飭,容服麗且妍。武騎列重圍,前驅抗修旃。倏忽似回飆,絡繹若浮煙。鼓噪山淵動,沖塵云霧連。輕繒拂素霓,纖網蔭長川。游魚未暇竄,歸雁不得旋。由基控繁弱,公差操黃間。機發應弦倒,一縱連雙肩。僵禽正狼藉,落羽何翩翩。積獲被山阜,流血丹中原。馳騁未及倦,曜靈俄移晷。結置彌藪澤,囂聲振四鄙。鳥驚觸白刃,獸駭掛流矢。仰手接游鴻,舉足蹴犀兕。如黃批狡兔,青骹撮飛雉。鵠鷺不盡收,鳧鹥安足視。日冥徒御勞,賞勤課能否。野饗會眾賓,玄酒甘且旨。燔炙播遺芳,金觴浮素蟻。珍羞墜歸云,纖肴出淥水。四氣運不停,年時何。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幾?至人同禍福,達士等生死。榮辱渾一門,安知惡與美。游放使心狂,覆車難再履。伯陽為我誡,檢跡投清軌。
這一篇與《輕薄篇》堪稱姊妹作,一寫宴飲,一寫游獵,命意大旨既全然相同,謀篇手段亦杼軸近似。所不同者,《游獵篇》更多白描而較少用事而已。
發端六句寫時景, “歲暮凝霜結,堅冰冱幽泉”點醒季節, “厲風蕩原隰,浮云蔽昊天。玄云晻合,素雪紛連翩”接敘天色。嚴霜、堅冰、厲風、玄云、素雪,蒼莽而來,境界闊大,為下面要寫的游獵提供了恢宏濃重的活動背景,煊染了游獵時慘劇酷烈的氛圍。
自“鷹隼始擊鷙,虞人獻時鮮”以下,直至“珍羞墜歸云,纖肴出淥水”,前后長達四十六句,全寫游獵過程。 “鷹隼”句承上云合雪飛之景,開始集攏讀者目光, “虞人”(掌管山澤、畋獵的官員)明白轉入游獵之事,使首六句景語落至實處。接下來“嚴駕”、 “攬轡”、 “戎車”、 “文軒”、 “輿徒”、 “容服”、 “武騎”、 “前驅”八句,寫游獵者裝備豪華,隊伍龐大。其中“嚴駕鳴儔侶,攬轡過中田”可見出優游自得、驕橫不羈的神氣, “武騎列重圍,前驅抗修旃”則可聽到人喊馬嘶、風展紅旗的呼嘯,四句寓動態感于“鳴”、“過”、 “列”、 “抗”四字之中,可謂言簡意賅,有聲有色。下面“似回飆”、 “若浮煙”、 “山淵動”、 “云霧連”四句,寫游獵陣式與氣勢。一會兒如旋風席卷而來,一會兒如輕煙飄散開去,喊聲動地,塵霧漫天,場面十分壯觀。以上總寫游獵陣容,是整個游獵過程的第一個層次。
“輕繒拂素霓,纖網蔭長川”至“積獲被山阜,流血丹中原”,這是游獵過程的第二個層次,具體描寫勇猛射獵的情景。 “輕繒”(當作矰)指短箭,尾拴絲繩,用來射飛禽,所以下文說“歸雁不得旋”。“纖網”即細眼魚網,所以下文說“游魚未暇竄”。上下文絲絲入扣,對應成趣。 “繁弱”是弓, “黃間”是弩, “由基”、 “公差”則古之善射者。正因為射術高超,故能應弦而倒,一箭雙雕,尸陳遍野,血流成河。 “被山阜”與“丹中原”,語近夸張,卻讓人充分體會到圍獵的巨大規模及其激烈程度。
始則列陣,繼則進擊,然后自然是收獲獵物。所以自“馳騁未及倦,曜靈俄移晷”至“鵠鷺不盡收,鳧鹥安足視”為第三個層次,極言獵物之豐。 “馳騁”二字總括以上進擊情景, “未及倦”說明獵興正濃。而“曜靈”(太陽)西移,表明圍獵時間已經很長了,只是游獵者不覺其長,一“俄”字恰好寫出了這種主觀的感覺。至于鳥觸白刃,獸掛流矢, “仰手接游鴻,舉足蹴犀兕”,以及“不盡收”、“安足視”等語,字字風趣,極富浪漫色彩,但亦暗寓調侃之意。
“日冥徒御勞,賞勤課能否”以下寫野宴慶功,從而結束整個游獵過程。在這一層次里,作者非常注意呼應上文,如“日冥(暝)徒御勞”即回應“馳騁未及倦,曜靈俄移晷”, “珍羞(饈)墜歸云,纖肴出淥水(澄澈的溪水)”則上應“游魚未暇竄,歸雁不得旋”,日移而暝,水陸兼備,可謂細針密線,前后一體。另外, “燔炙播遺芳,金觴浮素蟻(酒面上的白色泡沫)”二句,寫野味飄香、觥籌交錯的野餐場景,也十分形象傳神。
詩自開篇至于此處,洋洋灑灑,全部用來描狀游獵景物,然而是褒是貶,是美是刺,卻未露端倪,讀者不能不心生疑竇。也就在這時,作者筆鋒一轉,徒然插入“四氣運不停,年時何”二句,開始從四季變換、時光流失的角度來審視游獵活動的意義。 “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幾”是說生命輕暫,正因為短暫,所以更應該珍惜時光,使人生富有意義。 “至人同禍福,達人等生死。榮辱渾一門,安知惡與美。游放使心狂,覆車難再履”,這六句是用老子的道家思想來總結人生經驗,并用來評價游獵這件事,即結句所謂“伯陽(即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為我誡”的內容。前四句是說人皆有生死禍福、榮辱美惡,而且“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同上第二章),兩兩相對而生,互為轉化。后二句“游放使心狂”徑用老子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二章)意思是說視久則眩,聽繁則惑,心不定故發狂,不知足以取辱故行妨,所以圣人是絕對不那樣做的。后一句“覆車難再履”,等于說“前車覆,后車誡”,意在提醒人們記取以往失敗的教訓。
所有以往的教訓,作者均歸結于“伯陽為我誡”之中,而其精髓只是一句話: “檢跡投清軌。”即檢查自己的形跡,改投清靜之道。《老子》說: “清靜以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認為只有清虛寧靜,才能自利利他,以正治邪。老子提倡清靜之道,對富人而言,是以“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老子》第九章)為前提的。由此可證,作者在這里號召“檢跡投清軌”,顯然含有批評游獵者“富貴而驕”的意思。我們說張華這首詩所以值得肯定,正在于他把游獵場面寫得淋漓盡致,而這淋漓盡致的場面描寫不過是表達思想的鋪墊,其思想傾向則是批評這種驕逸不軌的游獵活動。不僅詩的主題較為積極,而且作者欲擒故縱、欲抑先揚的寫作技巧也頗為高明。相傳南朝蕭梁畫師張僧繇先畫龍后點睛,一點睛龍即乘云飛去。試看這首詩,前半篇幅雖百般摹畫,千般作勢,始終未置可否,直到最后才曲終奏雅,揭出命意的真諦,使人豁然醒悟。 “伯陽為我誡,檢跡投清軌”二句,不正是全篇的點睛之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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