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薛昭蘊
謁金門·春滿院
春滿院,疊損羅衣金線。睡覺水晶簾未卷,簾前雙語燕。斜掩金鋪一扇,滿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
紅顏少婦,傷春念遠。此類題材,《花間集》中不知凡幾。然而高明的詞人各騁才思,競出新構,表現手法,千變百端。譬諸裁縫制衣,同是一處領口、兩只袖管,古往今來,卻也翻足了花樣。薛氏此詞,就“熟”而不“落套”,頗有幾分別致。
“春滿院”——起句拙甚。同樣的意思,在明人湯顯祖筆下便有那“姹紫嫣紅開遍”、“遍春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牡丹亭·驚夢》)等一連串細節描寫,何等精彩!但我們不該忘記,套曲聲繁,盡可以累唱辭如貫珠;小詞腔短,卻只能納須彌于芥子。故《牡丹亭》中一段華章,在薛詞中僅以極抽象的三個字抵當之。此文學樣式體制使然。讀者見此三字,充分馳騁自己的想象,任意虛構一芳菲世界可也。
“疊損羅衣金線”——此六字接得極好。實只是上引《牡丹亭》同出辭中之所謂“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卻出以深隱婉曲之筆。唐武寧軍節度使張愔死后,寵妾盼盼念舊愛而不嫁,獨居徐州燕子樓中十余年。白居易感其事,作《燕子樓》詩三首,其二曰:“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薛詞“疊”字,義同白詩。春色滿院,閨中佳人正宜艷服盛裝,出戶玩賞,今乃羅衣疊在空箱,則芳菲世界,佳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矣。且羅衣不僅于“疊”,衣上金縷,竟“疊”而至“損”,可見不服此衣,為時已久。“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少婦“誰適為客”(《詩·衛風·伯兮》)的索寞情懷,只借一件羅衣,曲曲傳出,你道這六字下得妙也不妙?
“睡覺水晶簾未卷”——如果說上句是寫夫婿遠行之后,少婦“有什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那么此處即寫她“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均見元王實甫《西廂記·送別》)了。春睡既覺,猶自不起,故水晶簾仍垂地未卷。厭厭慵態,不言而盡在其中。
“簾前雙語燕”——因簾未卷,故雙燕不得入,只好在簾前上下翻飛,軟話呢喃,似訝似怨。燕影雙雙,燕語雙雙,而簾中人之孤獨,自在言外。《花間集》中凡見雙鴛鴦、雙鷓鴣、雙鳳、雙燕等意象,多以反襯或反跌出情侶的單棲子立,薛詞也未能免俗。惟自睡厭厭引出“簾未卷”,由“簾未卷”引出“雙語燕”,猶不失其妥溜自然。
“斜掩金鋪一扇”——過片詞筆又折回去寫庭院。金鋪,本是門扇上銜環的銅質底盤,作獸面形,飾以金。此以局部代整體,指門。古建筑門分左右兩扇,斜掩一扇,是院門半開半掩。此有意乎(留門待人歸)?無意乎?寫實乎?象喻乎(以院門喻心扉)? 妙在并不說明,耐人遐想。
“滿地落花千片”——本句回扣起處三字。但前者春色滿院,此則春意闌珊,上下片地同而時異,蓋“愁里匆匆換時節”(《宋姜夔《琵琶仙》詞)也。當其“姹紫嫣紅開遍”之日,佳人尚無心游賞,又遑論這“狂風落盡深紅色”(唐杜牧《嘆花》詩)的殘春時節?同一傷春恨別之情懷,因時序之演進而愈見厚重;同一恨別傷春之心境,歷物候之盛衰而愈見層深:此加倍跌宕之筆也,當細加體認。
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前六句皆景語、客觀陳述語,情思隱隱,如泉脈潛行地中,至此則破土穿石,終以洶涌一噴,為全詞之結束,力量甚大。而“頻夢見”又逆綰上片“睡覺”,針縷亦頗嚴密。尤令人嘆服者,二句措意極新穎。閨婦本已因相思而肝腸寸寸欲斷了,老天爺怎忍心讓她再三夢見自己的郎君!二句中未出人稱代辭,作第三人稱語氣固無不可,但反復吟味,認作第一人稱語氣,解為思婦的內心獨白,似更佳。“人寂寂,夜紛紛,才睡依前夢見君。”(前蜀韋莊《天仙子》詞)關山千里,重聚無期,現實生活中既難得團圓,轉而渴望能于夢里廝見,這自是人之常情,前人詩詞早已詠及。詞人偏別出心裁,讓思婦道出“忍教頻夢見”的怨嗔語來,一似造物主不該教其“夢”,更不該教其“夢見”,尤不該教其“頻夢見”者。天公有知,真不免要發“好人難做”之嘆了。然而,這看似有悖常情的語言表達,卻蘊含著較常情更為深刻的心理內容。后來北宋詞人賀鑄之《菩薩蠻》云:“良宵誰與共? 賴有窗間夢。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別離!”移用為本篇末句之解說,真是再貼切也不過的。試想,一次離別,已不能堪,豈可以再,豈可以三?夢中相逢,固然慰情聊勝于無,其奈“覺來知是夢,不勝悲”(韋莊《女冠子》詞)何? “夢見”一次,即不啻重諳一遍離別的滋味,愈是“夢見”得“頻”,愈添離別之苦,一顆心哪里經得起許多次的撕裂之痛啊! “忍教”云云,正謂此也。它確是透骨的情語!詞人著意用此重掘之筆收束全篇,彌見精力飽滿,情致濃郁,意思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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