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陳維崧
江口醉后作
鐘山后湖,長干夜烏。齊臺宋苑模糊,剩連天綠蕪。估船運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
詞題中的“江口”,即渡口,指的是鎮江的渡口。作者飄泊江南,蹉跎平生,“只為清狂”(《點絳唇》)。如今駐足江口,酒酣耳熱之際,不禁思緒翻騰,寫下這首懷念故都,感傷現實而別具氣象的小詞。
起兩句實寫古城南京的歷史名勝。從表象上看,似乎是平鋪直敘,其實蘊含著一種“千古江山”的深沉意念。“后湖”,即玄武湖,位于鐘山之后。“長干”,即長干里,在今南京中華門外,北臨秦淮,是城中最早的居民地區。古代南京口語中,“干”是指山岡間的平地,有東長干、大長干和小長干的分別,不過都緊密相連。李白《長干行》中就有“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的詩句。到了明代,長干里被列為金陵十八景之一。而詞人在這里卻以“夜烏”來形容,頗耐人玩味。杜甫《過南岳入洞庭湖》詩:“莫怪啼痕數,危檣逐夜烏”。在我國古代人的心態中,夜間的烏鴉被視為不祥之物。因此昔日人口稠密、地區繁華的長干里,如今夜晚可以聽到烏鴉啞啞的叫聲,雖沒有明說今日之冷落荒涼,但一片蕭條、凄慘,已盡在不言之中。
“齊臺宋苑模糊”兩句,由實入虛。“臺”,此指禁城。宋洪邁《客齋續筆》卷五:“晉宋間,謂朝廷禁省為臺,故稱禁城為臺城。”在詞人的腦海里,六朝齊的禁城,宋的宮苑,這些遺址在哪里?只留下一絲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印象。眼下所見的是一片廢墟,長著一望無際的野草。正是“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烏空啼”(《韋莊《臺城》)了。
下片“估船運租”兩句,隨著時地的轉換,呈現出另一幅社會圖象。清代江南漕運用大批木船沿運河北上,十船為一幫,而鎮江瓜洲為主要渡口,有漕運官吏督運。據《清史稿·食貨(三)》:清初漕運,“江南京口瓜洲渡口相對處,令鎮江道督率文武官吏催促。”可見這里“運租”并非指一般民運租糧,不過詞人的筆墨含糊,用“江樓醉呼”一句,把瓜洲渡口估船運租的紛繁情景淡化,變實為虛,尤耐人玩味。
結末“西風流落丹徒”兩句,又從眼前實景轉向歷史人物。“丹徒”,在今鎮江市東南。“劉家寄奴”,即劉裕,小字寄奴,生長在京口,并從這里起兵北伐,討平桓玄,后纂奪晉帝政權,建立南朝宋,史稱宋武帝。在歷來京口懷古的詩詞中,常常提到這位歷史人物,借以抒發自己的襟懷。南宋辛棄疾的著名詞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有“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種借歷史英雄人物的盛衰來抒情懷的手筆,也正是作者想到劉裕的真實用心。所以在他的詞中不止一次地寫到劉裕,如《泌園春·由丹陽至京口舟中放歌》:“丹徒客昨帆開,問劉寄奴今安在哉?”這里所表露的內心意蘊是相同的。
這首詞上片寫南京名勝,下片轉寫鎮江歷史人物,而用“流落”二字使上下勾連。南京為明代故都,詞人通過憑吊的方式流露出懷念故國的深情。作者把歷史與現實,古與今,錯綜交織,時而模糊,時而清醒,既切合醉后的狀態,又蘊含一股內在的力量。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四稱“其年(陳維崧)諸短調……平敘中波瀾自生,是為真力量”。從這首詞的骨力與風格來看,陳廷焯的評價并非溢美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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