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賀鑄
《減字浣溪沙·閑把琵琶舊譜尋》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深。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
本篇是一首絕佳的閨怨詞。起句“閑把琵琶舊譜尋”,化用五代韋莊《謁金門》(春漏促)詞“閑抱琵琶尋舊曲”。“把”、“抱”同義。“譜”,這里指曲。“曲”而書之于紙為“譜”,“譜”而付諸管弦為“曲”,原不妨通用。“尋”通,重溫之義。全句寫一位少女百無聊賴,隨意抱持琵琶重彈舊曲。次句“四弦聲怨卻沉吟”承上,言琵琶的四根弦上發出凄怨哀沉的音響。這里“卻”字與上句“舊”字是詞眼所在,很值得玩味。“卻”字見出琵琶聲之“怨”恰與彈曲者的主觀意愿相反:本欲解悶,適增其愁。看來,上句所謂“舊譜”不能簡單理解成過時的曲子,它當指往日與戀人聚會時曾經彈奏過的樂調。那時兩情歡悅,因此琴聲歡快;如今兩情隔絕,雖撫弦更彈舊曲,企望用美好的回憶來自我安慰,但無論如何也奏不出舊日的愉悅之音了。第三句“燕飛人靜畫堂深”,語意層遞而進。少女幽居閨中,孤寂無偶,只有梁燕作伴。燕子似乎不忍聽這哀怨的琴聲,飛走了;少女本人也不能終曲,放下了琴撥。于是,閨中恢復到先前那種死一般的靜止,更顯得深邃。
“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浣溪沙》調下片一二句通常要對仗,此循慣例。這兩句,上聯寫少女熾熱的情感:斜靠著枕頭,有時象宋玉《高唐賦》是那位“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一樣,在夢中飛到情人身邊;下聯寫人間冷酷的現實:一道門簾,就象沉重的棺蓋,使閨中人與世隔絕,無處訴說她的懷春相思之心。兩句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一從燈夜到如今。”“燈夜”即農歷正月十五元宵節夜,這前后幾天,城市處處張燈結彩,通宵達旦供人玩賞。平日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姑娘們,難得這樣的好機會,可以獲準外出嬉游。“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宋歐陽修《生查子》詞),就在如此良宵,不知發生過多少起青年男女沖決封建禮教網羅而自由戀愛的動人故事!本篇所寫的少女,最后一次見到戀人,也就是在元宵之夜。從那之后,魂牽夢縈,深閨寂寞,郁郁寡歡,以迄于今。
《浣溪沙》末句如同《憶江南》,最為難寫。單句叫韻,收束全篇,寥寥五字、七字,須獨立見意,精彩出場,稍遜功力,即難免湊拍趨韻之譏。然而賀詞此篇,卻偏偏以末句著稱。清代著名詞學評論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曰:“賀老小詞工于結句,往往有通首渲染,至結處一筆叫醒,遂使全篇實處皆虛,最數勝境。”并舉本篇為例,評道:“妙處全在結句,開后人無數章法。”我們試看前五句,當然句句不茍,一句一意,一句一境,塑造出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了極纏綿悱惻的情懷,但總還是個平面。末句給出前文所述種種狀況的時間持續度,點明“雨夢”、“春心”不自今日始,由來久矣。讀來尋常七字,殊非警策,而功效之大,直使前五句所抒情懷的厚變成倍翻番。《白雨齋詞話》之評,可謂深得此詞三味!
最后附帶說一說本篇的調名。《浣溪沙》有兩種,一種即如本篇,上下片各三句,每句七字齊言,共四十二字;另一種則上下片末句都是十言,上七下三句式,其它各句不變,共四十八字。宋人或以四十二字體為《浣溪沙》正格,而稱四十八字體為《攤破浣溪沙》(又稱《南唐浣溪沙》、《山花子》);或以四十八字體為正格,而稱四十二字體為《減字浣溪沙》,沒有定準。本篇屬于后一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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