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廣秀
百合子是懷鄉病的可憐的患者,
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里的;
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
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了,
因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著火焰。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
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她向我微笑著,
而這憂郁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病里。
她是冷漠的嗎?不。
因為我們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談著;
而她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戴望舒
這首詩原題《少女》,發表在1929年12月《新文藝》一卷四號上。我們知道,戴望舒在和施絳年相識之前,從沒有過戀愛的經歷,更何況和日本少女。所以這首詩里的“百合子”,純粹是虛擬的日本名字。不過,從字面上看,這首詩的確是寫日本少女,不僅因為名字,還因為百合子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里”,有“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它日本少女的特征。因此我們可以說,這首詩必然另有寄寓,這也就很自然地使我們聯想到作者和施絳年戀愛的事實。
戴望舒一見到施絳年便中了愛神之矢,但由于年齡的差距、生理上的不足和戀愛方法的不夠巧妙,無法獲得絳年的青睞。而由于各種原因,施絳年又不能決絕地斬斷和戴望舒的聯系,只能虛與逶蛇地應付對方熾熱的戀情。可是戴望舒一經墮入情網,即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哪怕沉尸愛河,也甘心情愿,這是作者篤誠的君子秉性所決定的。感情并沒有代替理智,他清楚地知道,施絳年的心中屹立著的不是他這一座堅定的童山,而是另有所愛。可是戴望舒總是理想化地看待她,把人們所說的她的冷漠也看作凍結的火焰,暗傳的秋波。明知道施絳年不愛自己,而自己卻仍愛著她。這就是作者在詩里所寄寓的真情。
詩僅四節,前兩節寫百合子懷念家鄉,后兩節寫“我”愛戀著百合子。寫百合子懷鄉從“想”、“望”兩個動作著筆,先說百合子常常沉緬在遐想中,這里的“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都不能使她留戀。后說百合子常常“茫然地望著遠處”,以打發“寂寂的悠長的”日子,冷漠的表情掩蓋著燃燒的火焰。這一“想”一“望”的描寫,表現的是同一個內容:她不是心死,不是意枯,而是感情別有所鐘,只不在“我”身上而已。后兩節的情感抒寫較為曲折。“我”憔悴,“我”“為她”憔悴,“她”“使我”“為她”憔悴,一波三折,疑慮叢生。“或許是的”為揣測語氣,“誰能知道”又加一層疑問,疑象環生中,不見愛的猶疑,只見情的深摯。“有時她向我微笑著”,表朗這“微笑”的罕見,也許正因為她偶一為之,才具有更大的魅力,“使我也墜入懷鄉病里”。愛戀之情表達得極其委曲含蓄。至此作者似乎意猶未足,索性放馬游韁,完全按照自己的理想來熱處理冷凝的關系:她的“冷漠”,不是無情,而是用“眼睛”“秘密地交談著”;“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的時候,她不是厭惡,而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這冷關系的熱加工不是故作姿態以感化對方的獵愛手段,也不是愛情饑渴而姑作解救的望梅畫餅,而是“我”情之所至,必然產生超越現實的理想化心態,“我”對對方的戀情也因之推到極致。
作者是個性格內向而又極善于巧妙地表露心跡的詩人。他認為“詩是一種吞吞吐吐的東西”,其動機“在于表現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杜衡《望舒草序》)。這首詩就是作者這種詩歌主張的出色的實踐。他以日本少女的名字為面紗,遮住了他心中的情人的面孔,又以少女對故土的懷念和“我”對情人的熱戀的外衣,把心上人不鐘情于自己以及自己對心上人誠摯的愛包裹得嚴嚴實實,在兩層飾物的遮蔽下極盡婉曲之至地表達出自己的真情。正象他自己所說的,詩是“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詩論零札》十四)。杜衡也明確指出:他“謹慎著把他底詩作里的‘真實’巧妙地隱藏在‘想象’底屏障里。”只要我們揭開那層層“屏障”,聯系作者的實際,就不難看出隱藏在“想象”里的“真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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