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張棗·鄧南遮的金魚》新詩鑒賞
我是熊熊烈焰卻再也不燙自己了
現在深入水的假寐,我讓自己更是水
我要撫摸那個憂傷的人,那個
淚汪汪的俊兒,那個樟腦香味裊裊的
革命家,他正穿上我的形象沖鋒陷陣
哦,瞧瞧,敵人對著敵人旋渦般晃動
可因為他,他們卻化成了夜晚的美酒
流溢,飛騰,將所有鐘情的裙裾濺濕
修長的飄移的世界聽到了這些呻吟
哦哦,這惟一的一夜,羅密歐換成了朱麗葉
他那只從不疼的耳朵也諦聽著
這再也抑不住的一夜,每件小事物
尖聲鳴叫,飛向他沸騰的那一面
而他,我的小寶貝,就會來我清涼身旁安歇
雖然我們無意為唯美主義大唱贊歌,但似乎可以這樣說:每一位真正優秀的詩人,或多或少都是個 “唯美主義者”。自然和生命之美,教他們凝神、沉浸。將之轉換為語言,賦予它神秘的聲調和形體 (話語秩序),這一工作令多少詩人廢寢忘食,“獨上高樓”,“衣帶漸寬終不悔” 呵! 創造語言之美的過程是艱辛的,詩人們將艱辛留給自己,將美的欣悅傳遞給讀者。
這首詩,贊嘆的就是這樣的詩人。加布里耶萊·鄧南遮(Gabriele D’Annunzio),是二十世紀初意大利著名的唯美主義詩人、作家。鄧南遮一生寫了許多杰出的文學作品,以詩歌成就為最。他深受法國高蹈派與象征派詩人的影響,但在對語言的精細感受上卻充滿了個人發現。他的詩歌題材面不寬,主要是以哀傷無告的心境移情于大自然,寫出大自然神奇、纖細、明麗、易碎的品質,其詩集 《阿爾奇奧內》 是有世界性影響的杰作。他的詩劇 《死城》,被徐志摩評價為: “無雙的杰作,是純粹的力與熱,是生命的詩歌與死的贊美的合奏。諧音在太空中回蕩著……文字中有錦繡,有金玉,有美麗的火焰” (《丹農雪烏》)。這一切震動了徐志摩,他翻譯了鄧南遮的話劇及一些詩作,并寫了一篇逾萬字的評價文章,在二十年代中期的中國詩壇,產生了很大反響(見《徐志摩全集》)。但鄧南遮的小說卻是另一番面貌,刻露、怪癖、懺悔、肉感、狂悖。是受尼采“超人哲學”影響的產物。雖然《玫瑰》 三部曲仍不失為佳作,但現在看,他的詩似乎更能久遠流傳。
張棗的這首詩,贊嘆的是詩人鄧南遮,他的唯美,他的純粹,他攜帶的熱烈的“清涼”之火焰。“金魚”,是鄧南遮熱愛的書寫對象。但在這首詩里,它成為一種暗示,一種唯美主義天才詩人的隱喻:金魚是天生的“唯美主義者”,它是只為美而存在的。它摒除了世俗的功利目的(不可食用);它沒有任何進攻性;它像是魚類中老式的典雅貴族,裊然游移,神態澄明;它的生命又是脆弱的,令人產生呵護、恭謹之情……但它是不可或缺的,與文明事物有關的(野蠻和非審美時代沒有它的價值場所),是一場精神的烈火與冷水的輪回,如此等等。這些特性正合一個唯美主義詩人的隱喻。美是昂貴脆弱的,需要我們去發現去體驗。
但不要認為美是“無用”的,不要相信“美無助于人生”的淺見蠢說。在張棗看來,美是“熊熊烈焰”,是“香味裊裊的/革命家”,是“淚汪汪的俊兒”,它使我們的感官和心智獲得突然的解放,使彼此仇視的人世洪水,變成“美酒”。使“羅密歐換成了朱麗葉”。人與人在美的共同觀感中對話、溝通,情愛在美中聽到了內在的天意的呻吟,無辜而幸福。在美的逼近、注視中,世界蘇醒了,“再也抑不住”,“每件小事物/:尖聲鳴叫,飛向他沸騰的那一面”,人與自然發生了感應、契合,世界成為“象征的森林”。這就是一個詩人的使命、天職。他為世界喚醒美,他是在水中“假寐”的金魚,有熊熊烈焰的形狀,但“不燙自己”,不訓誡世人,而是平等的交流,讓飽嘗人世酸辛的人來美那“清涼身旁安歇”。在世俗社會普遍的不屑乃至詆毀中,美頑強存在并生長著,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沖鋒陷陣”。提供美的詩人們呵,請接受我們遲到的歉意吧!
青年詩人歐陽江河也有一首詩獻給鄧南遮,他說,“人群中最孤單的詩人,把整個世界扔到一邊,為金魚而歌……金魚是火的種族,渾身冒起水的骨頭,眼睛突出但茫無所見”,但美使我們活得純潔高貴,“恍若隔世的邂逅,愛情的人造天堂,天堂之水”,詩人 “身體里最痛的語言”,“ 一只金魚為此哭泣” ——詩人在金魚這對應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使命和宿命,詩人 (金魚) 從不申辯,他們沉默的火焰似在涌動著無聲的祈禱: 感謝美,感謝能體驗美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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