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語慢蝸牛·梁錫華》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敝寓周圍的林木草地間,蝸牛不時出沒。以外殼做標準,一般長約兩三寸。所以,讀者可以想像,當某夜我發現一頭五寸大牛時,忽然間心跳到什么程度。對著這龐然巨物,不禁念到牛族的命運。它們慢爬漫爬,方向盡管胡涂,但魂牽夢縈的明確目標倒有一個,就是覓食。然而,它們沉甸甸地背負求存的重擔在分寸間博一點默默的挪移,卻往往遭人在有心或無意的殘暴下一腳踹癟。生之慘傷,亦無過于此了。本來從覓食到尋死,不限蝸牛,其他動物也差不多,包括人類,但面前這頭大蝸牛無疑是祖父母輩的了,若說年輕力壯的動物謀生已覺艱難,耆寡的又怎樣呢……我把那老牛撿起帶回家去。
養寵物我完全外行,因為一生似乎都是自顧不暇的。這次因緣際會,人牛共處,第一個難題就是吃。我的面包乳酪似乎不合牛性,而在燈下看它延頸伸角,很有求哺之意,使我惶急到連手指都冒汗了。那時,忽然想及農人最痛恨蝸牛,于是靈機一動,翻倒垃圾桶撿出幾片白菜的敗葉權充救濟糧。哈!果然所料不差,菜葉原來正合那位老人家的胃口。不過看它瘋噬狂嚙的吃態,自己倒有點驚怕,因為它用膳時實在兇相畢呈,而且齒牙間軋軋作響。我想,要是擴音百倍或千倍,跟鱷魚吃人時的吞肉嚼骨聲應該相同——多恐怖啊!又假如我是小人國的一員,瞧見這巨無霸的老丑上下左右見菜即咬,怕不嚇得暈倒地上?
膳之后,問題當然是宿了。蝸牛若跟我共榻,雖然大家都不致犯異性戀或同性戀,但總有說不出的那個。何況偶一不慎,不是它冷黏黏的尊體把我全人化作雞皮,就是我一翻身把它壓扁?不過這問題并不惱我。一個投閑置散經年的空金屬罐,正好作它銅墻鐵壁的安樂窩。事實上我大錯特錯了。它雖然上了年紀,但看來很講究攝生,因為飯后要散步觀夜色以助消化。住碉堡式的住宅嗎?莊子說得好:“神雖王,不喜也。”
兩天后,我已懂得老牛的習性了。它在黃昏后便為口腹勉力慢“跑”,飽餐了便稍舒筋骨,接著找個陰暗的角落休息。白天是死人一樣不吃不動的,最愛貼在略濕的磚頭旁邊,有點青苔的更妙。每天照例拉屎一回,尿好像沒有,屁沒聽過。最愜意的食物是青菜。西瓜、香蕉、蘋果也受歡迎,果肉最好,萬一為勢所迫,皮也可以勉強將就。淀粉質的東西不合腸胃,豬雞等肉更不敢領教。這位素食主義者,生活節奏既然緩慢,又善養它浩然之氣,看光景活一百歲也不希奇。
一周過去,人牛關系,正如外交官的口頭禪,空前良好。我顧念它的寂寞,于是找了兩只小家伙給它作伴,算是為它收養了一對孩子。其中較大的,有點不良少年傾向,飯前飯后照例在露臺它們的家園內外閑蕩。它的食量最大,這也是意中事了。一次它失蹤了一整天才回家,是私約了女朋友還是男朋友干其不可告人之事呢,還是參與黑社會活動呢?這事至今沒查明,不過,此后它也規矩下來了。在外頭謀生,總不容易吧。小的那一只食少睡多,大概屬娃娃級,且不哭不鬧,乖得可人。老牛對于二少者,不打罵、不教導、不呵護、不理睬,表現得既無親情,也無代溝。我看這家道未符理想,于是著意為老的找伴侶,半月后,成功了,是雨后的一夜無意得之的。新牛四寸多,以人齡換算,約四五十歲吧,配個六十歲漢子,也不致太委屈。可是,一轉念,心下立刻沒把握了。我怎知道它們的性別呢?要是我想錯了,其他的可能有三個:第一,老中二牛俱屬雄性。這會生意見或鬧不道德之戀。第二,同是女身。那更糟了,因為吵起來,一定更兇。第三,老的雌,中的雄。那會弄成老妻少夫的局面,不合中華國情。唉,一提到終身伴侶,沒有的,失神,已有的,失色。這世界,莫說終身大事,就算非終身大事的露水姻緣,也難搓捏得美滿,除非是所謂天作之合,或那種超露水,名為人作之合的閃電式撞擊。我面對困擾,智謀盡喪,最后只好用愚人之法,讓這四口之家混一個時期再作打算。
但牛家形勢之大好,實在出乎意料。它們不吵架、不打斗、不搶吃、不偷盜、不嫉忌,而且脾氣好得像棉花軟糖。它們偶爾在“食桌”邊緣碰上了,大家就用觸角打個招呼,然后各吃其吃,或各游其游。它們固然不非禮,不強奸,但好像也不屑戀愛。彼此君子淑女到這個直追梁山伯祝英臺的境界,雖然很有圣經所示在地若天的新耶路撒冷風味,但在人間,或牛間,總有點遺憾。不過,稍后我失笑了!原來,我現在知道了,蝸牛是雌雄同體的,功能自生自滅,意能自滿自足,情能自收自放,一切正如它們的貴體,自伸自縮,所謂用舍自如,行藏在我者是。哲學到如斯神妙入化,我們,一大堆自命萬物之靈的愚男蠢女,能不愧死?
蘇東坡才高氣邁,下筆無所不透,他寫過《蝸牛》詩,但其言差矣,且聽:“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蝸牛固然自濡,但也相濡,絕不像自私的人類那么鄙陋。至于“升高”,那是少之又少的。牛性謙卑自牧,干時冒進,拼命求升的事,它們才不干!它們最不奉承那炙殼可熱的太陽。當這位高高在上,萬人瞻仰,光輝烈烈的阿波羅以滿身金光的威勢出現,它們就趕緊躲起來了。怎能“黏壁枯”?蝸牛的美德,上面已順筆提及,然而尚不止此。你看它們行進的步伐:慢,不錯,但誰及它們穩重?它們兩對觸角作先鋒探路,遇物必縮。你說它們畏這畏那么?非也。它們其實是步步為營,卻又鍥而不舍。縮,是的,但絕非一縮永縮,而是縮后必伸。殼內堅定的信念只有一個:再探頭舒頸時,外邊世界又是一番新意了,至少所呼吸的空氣已經不是半分鐘前那一股舊流。它們在前進的道上,即使遇阻遇挫,還是一分分,一寸寸地用力爬,此路不通則彼,彼路不通則此,哪里像我們人類中的一類,失敗了就罵,就哭,就賭氣,就怨天,就尤人,就尋死!人不如牛,我們難道還有什么可辯的?卡洛爾(LewisCarroll)寫《阿麗思漫游記》,稱蝸牛為“可愛的”。他的胸襟和見識,在這一點上就超過了蘇東坡。莎士比亞對蝸牛也敬禮有加。他在《空愛一場》(Love'sLabour'sLost)一劇中,稱賞愛情的感覺,是以蝸角的柔細靈敏作陪襯的。蘇東坡在這方面亦未見友善,他說“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滿庭芳》)。把愛情樣美麗的蝸角牽上“虛名”,不免損害蝸牛的實名,但要怪東坡居士不如罵莊周,后者大概是開損毀蝸牛形象之先河的。他在《則陽》一文內,有所謂蝸角左右各有一國而“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這種浪漫的想法,和蝸牛本性,相去遠矣。
養蝸牛已差不多有三個月了。我給它們的,只是一些菜葉果皮,但它們惠我的啟迪,卻是意味深長的。世人只要略效蝸牛,什么明槍暗箭,大小打斗,就可以消弭了,但拈酸呷醋,愛恨情仇一類惡事恐怕是不免的,除非造物主可憐我們,全部來一個大變性,讓我們人人雌雄同體,自得其樂且同享遐齡。最后,我要發一則訃聞:我最小的一頭嬰牛,前數天失足從九層樓跌到水泥地上,殼破牛死了。想到這小乖乖的意外夭折,不免凄然,謹借用上引卡洛爾“可愛的”三個字作吊辭,以表示那難掛在林木草地,卻永掛在眉間心上的一縷縈念。
一九八二·九
梁錫華是著名學者,也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他的散文博學機智,幽默風趣,被認為是“集合了魯迅、梁實秋、王力、錢鐘書各家之長,而卓然成家”。
梁錫華善做“翻案文章”,《漫語慢蝸牛》是其代表作之一。作者以其特有的逆向思維,給一向為人所憎厭的蝸牛“正名”。文章處處寫蝸牛,卻時時以蝸牛反襯人,贊蝸牛種種美德而貶人類種種陋習,看似戲謔,實際上卻有深刻的喻意。
這篇散文的語言具有十分鮮明的“梁氏特色”。梁錫華十分重視作品的語言,他認為:“文學最基本的要素是文字。文字功夫下乘的作品,不管內容、思想奇巧或創新到哪個地步,實不足以言超卓,更不宜進步偉大。”因此,他從不滿足于對世界作簡單平面的描述,而力求有所修辭潤色,這就使其散文語言呈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風姿。
文字古典雅正,具有濃郁的學者風味。作者在文章中采用了不少文言詞,如:敝寓、耆寡、求哺、用膳、共榻、尊體、遐齡;還使用了一些嚴整的短語、句子,如“延頸伸角”、“瘋噬狂嚙”、“投閑置散”、“功能自生自滅,意能自滿自足,情能自收自放”、“所謂用舍自如,行藏在我者是”,顯示出梁錫華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及嫻熟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更主要的是,適當運用文言有助于語言洗煉,使文章趨于簡潔明快。
語言不僅韻味雋永,而且趣味盎然。這主要源于梁錫華對詞語的兩種修飾方式。一是語詞假借,即借用不同行業專門語詞。如“人牛關系,……空前良好”,“其中較大的,有點不良少年傾向”,“(老牛)表現得既無親情,也無代溝。我看這家道未符理想”,“那會弄成老妻少夫的局面,不合中華國情”。這里,“空前良好”是外交用語,“不良少年”、“親情”、“代溝”、“家道”都是社會學用語,而“國情”則是政治用語,它們被作者巧妙地借以他用。從語詞的本來意義上說,是相去甚遠的,可是在字面上卻是相通的,在表面的相通中留下了深層的錯位和不諧,因而趣味橫生。二是語詞連帶,即在行文過程中,由一個詞連帶出相近或相關的詞。如“慢爬漫爬”是同音連帶,“各吃其吃,各游其游”是同字連帶;相關的,如由“人間”連帶出“牛間”,由“天作之合”連帶出“人作之合”。作者在運用文字方面,正如余光中所說的:“把中國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又疊去。”這樣的文字,不僅機智,而且俏皮。
梁錫華的語言還充滿了想像力。他寫老蝸牛不喜歡住金屬罐:“它雖然上了年紀,但看來很講究攝生,因為飯后要散步觀夜色以助消化。”感嘆蝸牛間的和平共處,無欲無爭,是“彼此君子淑女到這個直追梁山伯祝英臺的境界”,“很有圣經所示在地若天的新耶路撒冷風味”。作者思接千載,想像豐富,從蝸牛的習性聯想到莊子的養生之道、梁山伯祝英臺的愛情、《圣經》的喻示,又由蝸牛聯系到人類,設想人類如果與蝸牛一般又會如何如何,令讀者閱之不禁莞爾。黃維梁曾評論說:“《漫語慢蝸牛》一文,我讀后覺得它詠物抒情說理,出入古今,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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