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金元文學與宗教、哲學·理學與元代各體文學·理學與散文
與唐宋散文相比,元代文章最突出的文風追求是文、理融會。元代散文,是在反思宋文之弊中發展的。一般認為,宋代文弊的根源之一,是理學、文章之判為專門。于是文理融會成為元代散文帶傾向性的追求。這在上文已經論及。元代的理學家和文章家都批判宋代的文、理割裂,這似乎是一致的。但細分起來,還是有理學家的批判和文章家的批判之不同。吳澄可代表理學家的批判,他對宋末元初文章家批評理學壞文進行反批評說:“誰謂儒者之文不文人若哉!彼文人工于詆訶,以為洛學興而文壞。夫朱子之學不在于文,而未嘗不力于文也。”他表示,儒者之文應具備“韓柳歐曾之規矩也,陶謝陳李之律呂也”①。劉壎則可代表文章家的批判,他批評理學中人“謂性外無學,其弊至于忘道、忘藝,知有語錄而無古文。始欲由精達粗,終焉本末俱舛”(《隱居通議》卷一七)。可見,雖然理學家和文章家都主張融會文理,但他們對宋代理學、文藝之判為專門問題的看法并不同,倡導文理融會的出發點和具體主張也不同,也就是說,他們對于文章的特點與風格,是有不同追求的。由于追求的不同,形成了學者之文和文人之文的不同特點。理學家與文章家的這一同與不同,使得元代散文作家隊伍大別為兩類,即分別有一批精通理學的文章家和一批擅長文辭的理學家組成。這是元文作家隊伍構成的一大特點。
元人對于散文風格的追求是多元的。其中最有影響者,就其最突出的代表論,是前期北方之主雄健,和中期南方之主平和。主雄健者重氣,主平和者重理。一般認為,主雄健重氣為宗唐,主平和重理為尊宋。一般說來,主雄健者文章家色彩濃一些,主平和者理學家色彩濃一些。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
主雄健者最重要的代表應為姚燧、張養浩。張養浩評姚燧之文:“才驅氣駕,縱橫開合,紀律惟意。”說他“每有所述,于醼酣后,岸然瞑坐,辭致砰隱,書者或不能供;章成則雄剛古邃,讀者或不能句。尤能約要于繁,出奇于腐,江海駛而蛟龍拏,風霆薄而元氣溢。森乎其芒寒,皜乎其輝燁”(《牧庵姚文公文集序》)。張養浩贊賞這樣的文風,也追求這樣的文風。富珠里翀為其文集作序就說:“牧庵姚文公以古文雄天下,天下英才振奮而宗之,卓然而成。如云莊張公,其魁杰也。”評張養浩之文:“淵奧昭朗,豪宕妥帖。其動蕩也云霧晦冥,霆砰電激;其靜止也風熙日舒,川岳融峙,綽有姿容。辟翕頓挫,辭必己出。讀之令人想象其平生,千載之下,凜有生氣,不可磨滅。”(《歸田類稿序》)將張養浩之為文與為人聯系起來。南方文人中,江西的劉將孫、浙東的吳師道都主雄健。吳師道將張養浩立朝的剛正之氣與為文的浩然之氣相聯系,認為兩者的關系是:“夫其養充而氣完,然后理暢而辭達。”張養浩朝中上書,“力詆權奸”,“犯顏攖鱗”,“其剛大之發,沛然而莫之能御者,豈一日之致哉”!由敬仰其作風而贊賞其文風。元初江西作者尚沿宋代江西派余波,文主險厲,以氣相尚,與北方作者聲氣相通。劉將孫作為代表,他也是姚燧的仰慕者。其《與牧庵姚參政書》說:“士之求知者,特怵于勢利而失其所從,論卑而氣弱,雖賢者不免。”他將韓愈與三蘇比較:“韓退之最號倔強,而光范之書,幾若無具,其間顧慮纏綿,雖辭華亦不復競。惟三蘇驟起,雖不免于科舉之累、進取之望,而恢疏慷慨,猶未失斯文浩然之氣。”然后說到姚燧之文:“私以為明公之雄于文,皆其氣足以充之也。”以其草書形容其文:“縱橫浩蕩,奇詭變化,不可以意測,不可以跡泥。”“不懾、不疑、不膠、不撓,投之所向,無不如意。望之若槎牙洶涌,而識之者行云流水不足以喻其順。”主雄健之代表文家還有元明善。他曾批評虞集之文“無雷霆之震驚,鬼神之靈異”(歐陽玄《虞雍公神道碑》)。他也是元代前期文壇很有影響的作家。
就作家主體看,主雄健者為文,不怵于勢利,不計或無須計一己之利害。如姚燧、張養浩之以剛正立朝,或如劉將孫之不求仕進。在朝者多為北人,他們在朝尚無南方文人那種“疏遠之臣”的壓抑,又有一種拯救斯道、拯救斯民的責任感,又受了金末以來宗唐(實為宗韓)文風的影響。在思想上,他們多有回歸傳統儒學的傾向,而且許多人仰慕孟子,如張養浩字希孟,劉將孫名其文集為《養吾齋集》。就文本看,其文章有獻計獻策(如早期姚樞、郝經等人之文)和直言極諫(如張養浩等人之文)的幫忙文章,也有觸及現實反映社會問題的文章。
主平和者最重要的代表是虞集等一批“盛世之文”的作者。元到中期,虞集、范梈等主盟文壇,元代文風丕變。虞集說:“某嘗以為世道有升降,風氣有盛衰,而文采隨之。其辭和平而意深長者,大抵皆盛世之音也。”(《李仲淵詩稿序》)范梈、歐陽玄等也是平和文風的倡導和實踐者。王禮說:江西自德機范先生“一變舊習,流動開合,舂容條暢”,“類皆和平之音。于是學者翕然從之,遂無復濤怒電蹴,鰲掀鯨吼,镵空擢壁,崢冰擲戟之態”(《陳子泰詩稿序》)。其實,除了“世道升降”、“風氣盛衰”這些政治和社會的因素外,理學對文學的滲透,理學與文學的融會,也是這一文風轉變的重要原因。在同樣追求融會文理的人中,卻有一些人對這種文風趨平趨緩表示不滿。與虞集同是江西人的劉詵就認為文章的追求應是:“期于理之達,神之超,變化起伏之妙,而不盡期于收斂平緩之勢。”他批評一時文風說:“其于文則欲氣平辭緩,以比韓歐,不知韓歐有長江大河之壯,而觀者特見其安流;有高山喬岳之重,而觀者不覺其聳拔。何嘗以委怯為和平,迂撓為舂容,束縮無生意、短澀無議論為收斂哉! ”(《與揭曼碩學士》)
和過去時代一樣,元代散文作家隊伍中也有一批政治家。他們在學術上的主張趨向于恢復傳統儒學,重視經世致用;在文風上的追求,也同樣是經世致用。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抵制過理學對文風的浸透。中國歷史上的許多朝代,立國之初,都要提倡質實的學風和文風。在當時的北方,自金南渡之后,就開始反思金中期虛文無用之弊。金亡之后,這種反思就更深刻。在南方,宋亡之后,人們對宋代道學空談誤國更是猛烈抨擊。所以元之初年,文章的崇實尚用被突出地強調。其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郝經和程鉅夫。郝經作《文弊解》,開宗明義說:“事虛文而棄實用,弊亦久矣!”又說:“天人之道,以實為用。有實則有文,未有文而無實者也。”程鉅夫批評宋末士風“以標致自高,以文雅相尚,無意乎事功之實”。主張應“以實才能、立實事功”(《送黃濟川序》)。認為古文應“該體用,具本末”(《李仲淵御史行齋漫稿序》)。在代仁宗皇帝擬的《行科舉詔》中,他提出了明確的文風要求:“浮華過實,朕所不取。”人們對金宋滅亡的反思尚未終了,而元朝又到末季,一部分進入朱元璋政權的文人又在倡導實用。所以終元之世,這種崇實尚用的精神都以不同的形式或強或弱地表現著。
元代散文這三種文風追求和文風表現,與理學有著不同的關系。
注釋
① 《張達善文集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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