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贏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侖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詩序》說:“《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今人多認為這是久戍士卒還鄉途中想家的詩,未必與周公東征有關。有的書中卻論證說:然就詩篇所反映的農村荒涼景象看,當時一定發生過較大規模的戰爭。且詩中有“于今三年”之語,也與《尚書大傳》所說的“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東征,三年踐奄”相符。《詩序》對本篇時代背景的解釋,應屬可信。這也不無道理。至于詩篇的作者,《詩序》說是大夫,也有說是周公的,仍當認為是還鄉士卒較合情理,這詩第一章,寫抒情主人公——這一西歸士卒,在細雨濛濛的路上,暗自慶幸得免行軍野宿之苦,從此可恢復平民身份了。第二章想象家園可能已變得很荒涼,那景象又可怕又可懷念。第三章想象他的妻子這時也正在想念他的情形。第四章回憶三年前新婚情景,急盼早日到家團聚。這詩同《詩經》中所有那些“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作品一樣,由于有切身體會,寫起來自然情真意摯,容易感動人。不過,若稍加琢磨,便會覺出這詩這種實話實說的作法看似尋常,其實在藝術表現上也大有講究。
有何講究,暫且按下不表,先來看王夫之《薑齋詩話·詩譯》中的這段話:
唐人《少年行》(焮案:應為王昌齡《青樓曲》)云:“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獵長楊: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想知少婦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獫狁于夷。”其妙正在此。訓詁家不能領悟,謂婦方采蘩而見歸師,旨趣索然矣。建旌旗,舉矛戟,車馬喧闐,凱樂竟奏之下,倉庚何能不驚飛,而尚聞其喈喈?六師在道,雖曰勿擾,采蘩之婦亦何事,暴面于三軍之側邪?征人歸矣,度其婦方采蘩,而聞歸師之凱旋。故遲遲之日,烝烝之草,鳥鳴之和,皆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閨閣,室家之欣幸,遙望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稱南仲,又影中取影,曲盡人情之極至也。
何謂“取影”?王夫之沒說。但從所舉的兩個例子和有關議論中,我們還是可以揣度出它的基本含義來的。只要有光,物體總有影子。至于影子是否顯露得恰到好處,這就取決于光源與物體之間的角度了。(中國畫一般都不畫影子。靜物攝影和西洋畫中的靜物寫生,卻很注意選取物體和影子的最佳構圖。)作詩與此也多少有相仿佛處。如果生活中有所感發,寫出的詩歌以能取得由此及彼、意在言外的絕妙藝術效果,就象《青樓曲》只寫樓頭少婦所見所為,卻能想知她“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為何“自矜得意”?王夫之又沒說。其實照他的理解是,詩中暗示了那“白馬金鞍從武皇”的隊伍里面,一定有少婦的“良人”在),或者象《小雅·出車》只寫征人隨軍凱旋途中想象其婦春日采蘩情景,卻能見出他內心的喜悅及其贊揚大將南仲靖亂班師之意,那末,王夫之把這種詩歌表現手法叫作“取影”,倒也很形象,很能說明問題。
弄懂了“取影”的含義,我們就好借用王夫之所揭示的這一詩歌表現手法來進一步闡發《東山》的藝術特色了。
比較起來,《東山》的取影最接近上述《出車》“春日遲遲”這一章,主要是借歸途中征人的聯翩浮想來表現他悲喜交集的激動情緒。在《東山》這篇詩中,每章前面都有“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四句。以這四句最簡括的敘述作復沓,猶如銀幕上的背景,襯托出一個久戍還鄉的士卒在趕路。然后就著重借仗描寫那些在他腦海中接連閃現、逼真得象幻覺似的想象片斷來抒情了。
第一章前面抒寫久戍喜歸之情較平直,但“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四句,我倒認為是因為想到從此以后“勿士行枚”,不再過野戰軍生活,而觸發出有關往日露宿情景的片斷回憶:桑樹葉子上野蠶蠕動,露宿的戰士孤零零地蜷曲在車下。——此情此景,歷歷在目,現在想起來都教人發怵,真不知當初是怎樣過的啊!拿這樣富于實感的片斷回憶作為反襯,不就把抒情主人公久戍得歸、悲喜交集的心情,更真切感人地表露出來了么?
第二章寫想象中家園的荒涼情景。“果羸”即瓜蔞,蔓生的葫蘆科植物。“伊威”,即土鱉,常棲息于陰濕之處。“蟏蛸”,蟢子,又叫喜蛛。“町疃”,地面上被禽獸踐踏過的地方。“熠燿”,閃閃發光的樣子。“宵行”,磷火,詩人就是用這些在想象中幻現出來的細物、細節,把凄涼的境地渲染了出來:結著瓜蔞的藤蔓,牽到了檐下。屋里到處是土鱉,門上還有蟢子爬。庭院成了野鹿出沒的場所,磷火閃爍多可怕。這景象當然可怕,但對他來說,最怕的還是親人可別出了什么事。“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因思家而產生幻覺,沒想到反把自己嚇了一大跳。這,豈不就把歸途游子快到家時的疑懼心理,入木三分地表現出來了么?唐人宋之問《渡漢江》說:“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寫的也是這種近歸恨客的疑懼之情。雖然都寫得很真切,但一曲一直,各臻其妙,不妨兩相對照,參悟詩歌表現藝術的三味。
從第三章開始,漸漸將幻覺的細節描繪中所表露出來的思家之情集中地傾注在他妻子的身上:天快下雨螞蟻出來壅土,鸛鳥見了長鳴大喜。可是我的妻子卻在屋里嘆氣。快把房子拾掇好灑掃于凈,我很快就要到家哩。那圓敦敦的葫蘆瓢擱在柴堆上,我不見它到眼下已有三年。——是他在想妻子,卻幻現出妻子在想他的情景,可見他想得何等的出神了。杜甫的《月夜》說他的妻子這會兒也在月下想他:“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而他那“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的樣子,栩栩如生,簡直就近在眉睫。二者描寫的繁簡有所不同,而以人襯己的構思路數卻是相同的。這位走在路上的士卒渴望早日與親人團聚,而家中音訊全無,吉兇莫測,這就難免會使人心神不定,胡思亂想。他一會兒把情況想象得十分可怕,一會兒又覺得并沒有那么嚴重。等到情緒好一些了,他不僅想象出妻了這時也正在想念他,還暗自在心中對她說:“別發愁了,快收拾屋子去,我馬上就回來了!“沒變成現實的夢想徒令人迷惘,可這到底是沉重心情中生出的一線希望啊!
這樣,最后一章,就由那個偶然想到的三年前合巹用過的葫蘆瓢,接著回憶起結婚那天令人心醉的情景來:“記得那天黃鶯忙,翅兒閃閃映太陽。那人過門做新娘,馬兒有赤也有黃。娘為女兒結佩巾,又把禮節細叮嚀。回想新婚真夠美,久別重逢可稱心?”(余冠英先生今譯)靠美麗的回憶和想象來鎮定他忐忐不安的心,這滋味是甜是苦?苦難的日子總算熬出了頭,離鄉三年的征人眼看就要到家了,可在前面等待著他的又是什么呢?……
由此及彼,以一當十,意在言外,余味無窮,這是“取影”手法的妙用。從“取影”的藝術效果看,我認為,《東山》稍勝于王夫之所列舉的《出車》“春日遲遲”章。把想象中的情景寫活,一些細節生動得幾乎能給人以感官感覺,并恰到好處反襯出抒情主人公彼時彼境的思緒和心態,這也許是前者勝過后者的地方吧!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起契訶夫小說中的九歲男孩萬卡。萬卡剛當了三個月鞋匠的學徒。圣誕節前夜,他很想念他唯一的親人、現在鄉下老爺家打更守夜的爺爺,就給他寫信祝賀節日快樂,還訴說當學徒的日子不好過,哀求爺爺把他領回去。寫著寫著,他生動地想起爺爺的模樣和他的種種趣事,想起爺爺敲著梆子巡夜時跟在他身后的那條老母狗卡希旦卡和另一條叫泥鰍的貌似謙恭實極陰險的黑狗,想起往年自己跟爺爺去樹林子給老爺家砍圣誕樹的一些開心事兒,……他終于把那封向爺爺訴苦求援的信寫完了,放進信封,在上面寫道:“寄交鄉下祖父收。”想了想,添了幾個字:“康司坦丁·瑪卡里奇。”然后跑到街上,投進了郵筒。過了一個鐘頭,因為有了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來,他睡熟了。夢中他看見一個爐灶,爐臺上坐著他的祖父,搭拉著一雙光腳,對廚娘們念信。泥鰍繞著爐子走來走去,搖尾巴。——細節的真實描繪是小說的看家本領。《萬卡》之所以寫得如此感人,更有其內容、情節諸方面的重要原因。但僅就逼真地描寫想象中的細節以收“取影”之奇效這一點來說,《萬卡》與《東山》在藝術上是有相通之處的。這是不是想說明俄國的契訶夫從中國的《詩經》中得到了啟發呢?決無此意。除了想用《萬卡》作對照來闡明《東山》的藝術特色,我主要想在拙文的結尾表達這樣一個曾一再強調過的意思:文藝創作是應該講究構思和表現手法的,但是,真正優美的構思和表現手法必須來源于真正的優美的生活感受,并根據這感受的原有形式加以概括、提高。就拿《東山》和《萬卡》來說,它們決不是用后人總結出來的什么手法去套生活,也不是契訶夫去套《詩經》,而是在詩人、小說家各自的特定生活中本來就有這種真情實感,然后才被加工寫成這么個樣子來的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既然那位中國古代的無名詩人跟契訶夫毫不相干,那末就讓我們衷心祝愿那位正在趕路、急于回家的久戍征人,終會跟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團聚;千萬別象可憐的萬卡那樣,將沒寫地址的信投入郵筒之后,只在夢中跟爺爺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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