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陟彼岵兮,
瞻望父兮。
父曰:(魯父下有兮字。)
嗟!予子行役,
夙夜無已。(魯無作毋。)
上慎旃哉!(魯上作尚。)
猶來!
無止!
(岵、父,魚部。已、哉、止,之部。)
陟彼屺兮,
瞻望母兮。
母曰:
嗟!予季行役,
夙夜無寐。
上慎旃哉!
猶來!(魯猶作猷。)
無棄!
(屺、母,之部。寐、哉、棄,脂部。)
陟彼岡兮,
瞻望兄兮。
兄曰:
嗟!予弟行役,
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
猶來!
無死!
(岡、兄,陽部。偕、死,脂部。)
〔譯文〕
登上青山岡,向父親所在的方向眺望。父親好像說:“孩子啊,你早晚不停真夠忙,可要謹慎保重,快些回來,別滯留異鄉。”
登上禿山頂,向母親所在的方向眺望。母親好像在說:“孩子啊,你早晚不睡真辛苦,可要謹慎保重,快些回來吧,別忘了你親娘!”
登上青山岡,向兄長的方向眺望。兄長好像說:“兄弟呀,早晚服役太緊張勞累,當心身體保重自己,快些回來吧,不要把尸骨埋在他鄉!”
〔評介〕
《陟岵》三章,章六句。這是一首征人遠役登高望鄉思念親人的詩。關于本詩的主旨歷來爭議不大。《詩序》說:“陟岵,孝子之行役,思念父母也。國迫而數侵削,役乎大國,父母兄弟離散,而作是詩也。”《詩集傳》也認為這是“孝子行役不忘其親,故登山以望其父之所在。”王先謙說:“三家無異義。”方玉潤的《詩經原始》也說是“孝子行役而思親也。”姚際恒也是這樣認為。看法一致,無甚分歧。當然,他們把征人都冠以“孝子”的美名,則另當別論。只有吳闿生覺得“此亦第就文義推測言之。蓋《魏風》七篇,《序》皆未得其事實也。”當然,詩歌往往是反映一定的社會現實,不可能每篇詩都必須有實指,吳闿生的要求有些過分。
余冠英先生在《詩經選》中說:“這是征人望鄉的詩。當他望鄉的時候想象家里的人正在惦著他,道著他,同情他的辛苦,希望他保重,盼望他回家。”今人也多從此說。征人遠離他鄉,想念親人。遙望故土,想像此刻父母兄弟一定在惦記自己,叮囑自己多多保重,及早返回家園,與親人團聚,別把生命拋在外邊。可是奴隸行役,輾轉流離,永無休止,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安全返鄉,談何容易!
全詩共三章。每章前兩句是敘述行役者登高遙望家人所在的方向,是實寫。接著四句是征夫的想象,是虛寫。他想象父、母、兄弟關切囑咐自己時所說的話。雖然這些叮囑的話只有四句,但是寓意卻很深刻。第一句是“嗟予子(季、弟)”,在想象中家里的親人看見了遠離家鄉的征夫。首先是呼嘆:“唉!我的好兒子(小兒子、弟弟)!”這聲聲呼嘆已深含對征夫的思念、惦記,也流露出一些嘆息、悲傷感情。當然不難看出征人和親人之間的父子、母子、兄弟的關系。“季”字是少子之意,說明征夫還有哥哥,為第三章的“兄曰”作了小小的鋪墊。呼嘆之后,接下去是說行役在外,早晚都無休無止,沒有睡覺的時間,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親人對征夫的起居生活是十分關切的,也感到心疼。最后兩句純粹是叮囑的話了,要征夫多保重,不要永遠留在他鄉。這樣就由呼嘆、關切、心疼、叮囑發展到凄哀的呼號了。詩中字里行間,表示出征夫和親人對行役的不滿情緒,揭露了奴隸制時代的階級矛盾,反映了古代勞動人民的悲慘遭遇。
關于本詩的藝術特點,我想先引方玉潤的話來加以說明:“人子行役,登高念親,人情之常。若從正面直寫己之所以念親,縱千言萬語,豈能道得意盡?詩妙從對面設想,思親所以念己之心,與臨行勖己之言,則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千載下讀之,猶足令羈旅人望白云而起思親之念,況當日遠離父母者乎?”本詩里親人惦念征夫的話就是詩人虛擬的,這種想象虛擬的寫法,是藝術創造上重要的手法之一。幾千年以前的詩人,就會運用它來創造人物形象,表達思想,真是十分可貴的。這種表現方法,在后世的詩詞當中運用得很多。杜甫就是承襲這個優良傳統的一個。他在《月夜》一詩中寫道:“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依虛幌,雙照淚痕干。”這首詩是杜甫在長安所作抒寫離情的詩。本來是他想念妻子,卻不從長安那里說,偏從鄜州妻子那邊說。不說自己見月憶妻,憶兒女,偏說妻兒見月憶己。妻兒月下的形象都是詩人想象出來的,并非實有。王維也運用這種手法寫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備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詩中不說自己重陽登高,偏憶兄弟登高,也不直說兄弟憶己,己憶兄弟,偏說遍插茱萸少“我”一人。我想王維的登高詩更應是脫胎于《陟岵》。可見《詩經》對后者影響之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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