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都人士,那些京都人士,
狐裘黃黃。狐皮袍子亮黃黃。
其容不改,他們的容貌不改常態(tài),
出言有章。吐出的言語又像文章。
行歸于周?將往歸于周京呵?
萬民所望!這是萬民的所希望!
彼都人士,那些京都人士,
臺笠緇撮。莎草笠子和青布冠。
彼君子女,那些貴族女子,
綢直如發(fā)①。密密直直的是頭發(fā)。
我不見兮,如今我都見不到啊,
我心不說!我的心里就不喜悅!
彼都人士,那些京都人士,
充耳琇實。冠冕旁耳墜子都是寶石。
彼君子女,那些貴族女子,
謂之尹吉。都說她們的大姓是尹是吉。
我不見兮,如今我都見不到啊,
我心苑結②!我的心里就很郁結!
彼都人士,那些京都人士,
垂帶而厲。垂下的帶子好像綢條在飄。
彼君子女,那些貴族女子,
卷發(fā)如蠆③。卷起的頭發(fā)好像蝎尾上翹
我不見兮,如今我都見不到啊,
言從之邁!我愿跟著她們同跑!
匪伊垂之,不是她要垂下它,
帶則有余。帶子就該有的多余。
匪伊卷之,不是她要卷起它,
發(fā)則有旟。頭發(fā)就該有的高舉。
我不見兮,如今我都見不到啊,
云何盱矣?怎樣的憂傷呀四顧?
(采用陳子展譯詩)
[注釋]①綢:《毛傳》:“密直如發(fā)也。”如發(fā):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如發(fā)”,猶言“乃發(fā)”。“乃”猶“其”也。②苑:一本作“菀”,亦作“宛”,《釋文》徐音“郁”,古字皆通。《鄭箋》:“菀,猶結也,積也。”③蠆:《釋文》引服虔《通俗文》:“長尾曰蠆,短尾曰蝎。”陳子展謂:“今驗蝎子遇敵則舉尾。”
[賞析]《都人士》是《小雅·魚藻之什》中之一篇。《禮記·緇衣》引及此詩,且言“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章”,《詩序》用其語,且加“傷今不復見古人也”(陳啟源、錢大昕謂《緇衣》用《序》語,乃古文家之見。)。所謂“今”究指何時呢?朱熹說:“亂離之后,人不復見都邑之盛、人物儀容之美,而作此詩以嘆息之。”陳子展先生更明言為“《都人士》,平王東遷,周人思西周之盛,不勝今昔盛衰之感而作。”我們認為這樣說是合于事實的。因為如在幽王時,則不會有“彼都人士”之稱。但陳先生又說:“詩稱‘彼都’,知其為由西都而遷往東都之詩人追憶之作。”陳先生誤截“彼都”為一詞(“都人士”猶清末時人們稱北京人為“京里人”),因有此誤,實則“都人士”是一個詞,指的恰恰是“由西都而遷東都”的人,而詩的作者則只能是留在西都的黎民百姓,或者說是“父老”。因為詩的首章就明言這些“都人士”,如能“行歸于周”,是“萬民所望”。當然,所盼望的不是某一個人,更不是“沒落級階”的“舊人物幻想復辟”,而是借“人物儀容之美”,見“文物聲明之盛”。這是要從當時歷史來看的。
西周之末,“西夷犬戎攻幽王………遂殺幽王驪山下………于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平王立,東遷于洛邑,避戎寇。”(《史記·周本紀》)西周舊都,后來雖為秦有,但此時正淪于戎狄。從“避戎寇”一語可見,《詩經(jīng)》中還有一首《黍離》,寫東遷之后,西都荒涼殘破,使“行役到此”,“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說得多么沉痛!《黍離》之詩人與《都人士》之作者,所處的時代同,所在的地域同,眷懷故國之心情亦同。由《黍離》詩中反映出來的犬戎亂后之殘破,更知《都人士》作者“思西周之盛”的由來。兩詩恰好互相補充,互為說明。
說到這里,我們很容易地聯(lián)想到后來的南宋。宋之避金而南渡,與周之避戎而東遷,情勢、性質,皆很類似。南宋遷都臨安后,淮河以北(包括汴京在內),淪入金人之手。當時汴京父老心情如何呢?詩人范成大在奉使經(jīng)過汴京時寫了首《州橋》:“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問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前周后宋,形勢既同,人民心理,也就異代同揆。《都人士》作者之“望”這些“都人士”之“行歸于周”,不也就是“等駕回”嗎?不也就是希望“真有六軍來”嗎?這是淪于異族鐵蹄之下的遺民心聲,也就是華夏人民的民族意志。
為什么詩中一再寫到“都人士”與“君子女”的“儀容之美”,甚至寫了那些女子的發(fā)式呢?這里應該說明:我國古代所謂“夷夏之辨”,在文化而不在種族,這是陳寅恪先生提出的,也是史學界大家公認的。這一論斷,合于中國歷史實際,也有利于各民族的團結。“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孔子修《春秋》,即是如此。既以文化為“夷夏之辨”,故詩人作詩時,也就以“聲明文物”與“儀容之美”為文化標志。與范成大同時的陸游在他“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時寫詩也說:“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所謂“京都樣”,也就是此時都人式的發(fā)式。周、宋相距二三千年,宋時的“京都樣”不一定就“綢直”和“卷發(fā)如蠆”;但周朝的“綢直如發(fā)”、“卷發(fā)如蠆”,卻正是周時的“京都樣”。當然,詩中寫的“垂帶”與“卷發(fā)”,皆不是僅指“儀容之美”,而是把它作為華夏文明文化的象征,講清這些,我們對于此詩的理解便會更深入一層。周代比宋代早了二千年,《詩經(jīng)》語言隔閡比宋詩大,因而單看《詩經(jīng)》,不如范、陸詩歌感人之深,經(jīng)過比較,便知周代詩人之心及其表現(xiàn)藝術與范、陸幾無二致。朱熹是范、陸同時的人,所以他解說此詩,特為深切。我們還想到《六月·序》中說:“《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魚藻之什》是《小雅》最后一組詩,《六月·序》中所言,從反面說明了“詩教”之大,也說明此詩的社會意義,這也是說《詩》者所當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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