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謂河廣?誰說黃河寬又廣?
一葦杭之。一支葦筏可飛航。
誰謂宋遠?誰說宋國太遙遠?
跂予望之。踮起腳跟即在望。
誰謂河廣?誰說黃河廣又寬?
曾不容刀。其間難容一小船。
誰謂宋遠?誰說宋國太遙遠?
曾不終朝。趕去尚及吃早餐。
奇特的夸張,往往能在出人不意之中,發揮令人拍案叫絕的強烈感染效果。
所以中國古代詩人李白,狀摹北方冬日之飛雪,便出口呼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如“席”之雪鋪天而降,那是怎樣一種旋轉朔風的天地壯觀!若非夸張,怎能有這種驚心動魄的奇境躍現?西方一位作家,贊嘆祖國大地之肥沃,便忽生奇思:“你就是在那里插上一根車杠,也會長出枝葉來!”大地之豐饒,正是借助這匪夷所思的夸張,造出了只有在神話中才可見到的奇跡!那搖曳著綠葉青枝的無數“車杠”,該帶給你怎樣的驚奇和狂喜?
《衛風·河廣》之傳誦千古,所得力者亦在其夸張之奇特。詩中的主人公,按《毛序》舊說當是歸于衛國的衛文公之妹宋襄公之母,因為思念兒子,又不可違禮往見,故有是詩之作;現代的研究者多不從此說,而定其為客旅在衛的宋人,急于歸返父母之邦的思鄉之作。因為在衛與宋國之間,橫亙著壯闊無涯的黃河,詩之開篇即從對黃河的奇特設問發端——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發源于“昆侖”的萬里大河,在古人心目中本是“上應天漢”的壯浪奇川。當它從天瀉落,如雷奔行,直闖中原大地之際,更有“覽百川之弘壯”、“紛鴻踴而騰鶩”之勢。對這樣一條大河,發出否定式的“誰謂河廣”之問,簡直無知得可笑!但是,我們的主人公非但不以此問為忤,而且斷然作出了傲視曠古的回答:“一葦杭之!”他竟要駕著一支葦筏,就將這橫無際涯的大河飛越——想象之大膽,因了“一葦”之夸張,而具有石破天驚之力。
凡有奇特夸張之處,必有超乎尋常的強烈情感為之憑借。詩中的主人公為什么面對黃河,會斷然生發“一葦杭之”的奇想?那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此刻正升騰著無可按抑的歸國之情。接著的“誰謂宋遠?跂予望之”,正以急不可耐的思鄉奇情,推涌出又一石破天驚的奇思。為滔滔黃河橫隔的遙遠宋國,居然在踮腳企頸中即可“望”見(那根本不可能),可見主人公的歸國之心,已急切得再無任何障礙所可阻隔。強烈的思情,既然以超乎尋常的想象力,縮小了衛、宋之間的客觀空間距離;則眼前的小小黃河,又怎么不可以靠一葦之筏超越?
所以當詩之第二章,竟又以“誰謂河廣,曾不容刀”的夸張復疊時,讀者便不再感到吃驚或可笑,反倒覺得這“奇跡”出現得完全合乎情理。強烈的感情不僅催發了作詩者的奇思,也催發了讀詩者一起去大膽想象: 夸張之荒謬已被情感之認同所消解,現實已在奇情、奇思中“變形”。此刻出現在你眼中的主人公形象,當然已不再是隔絕在黃河這邊徙倚的身影,而早以“一葦”越過“曾不容刀”的大河,化作在所牽念的家里欣然“朝食”的笑顏了……
以突兀而來的發問,和奇特夸張的答語構成全詩,來抒瀉客旅之人不可遏制的思鄉奇情,是《河廣》藝術表現上的最大特色。否定式的發問,問得如一瀉汪洋的黃河怒浪之逆折;石破天驚的夸張,應答得如砥柱中流的峰巒之聳峙。其間所激蕩排奡著的,便是人類所共有的最深切的思鄉之情,它怎能不令千古讀者為之而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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