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祖鴻勛
陽生大弟:吾比以家貧親老,時還故郡。在本縣之西界,有雕山焉。其處閑遠,水石清麗,高巖四匝,良田數頃。家先有野舍于斯,而遭亂荒廢,今復經始。即石成基,憑林起棟。蘿生映宇,泉流繞階。月松風草,緣庭綺合;日華云實,傍沼星羅。檐下流煙,共霄氣而舒卷;園中桃李,雜椿柏而蔥倩。時一褰裳涉澗,負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而將逝。杳然不復自知在天地間矣。若此者久之,乃還所住。孤坐危石,撫琴對水,獨詠山阿,舉酒望月。聽風聲以興思,聞鶴唳以動懷。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首戴萌蒲,身衣缊袯,出藝粱稻,歸奉慈親。緩步當車,無事為貴,斯已適矣,豈必撫麈哉!
而吾子既系名聲之韁鎖,就良工之剞劂。振佩紫臺之上,鼓袖丹墀之下。采金匱之漏簡,訪玉山之遺文,敝精神于丘墳,盡心力于河漢。摛藻期之鞶繡,發議必在芬香。茲自美耳,吾無取焉。嘗試論之:夫昆峰積玉,光澤者前毀;瑤山叢桂,芳茂者先折。是以東都有掛冕之臣,南國見捐情之士。斯豈惡粱錦,好蔬布哉!蓋欲保其七尺,終其百年耳。今弟官位既達,聲華已遠。象由齒斃,膏用明煎。既覽老氏谷神之談,應體留侯止足之逸。若能翻然清尚,解佩捐簪,則吾于茲山莊,可辦一得。把臂入林,掛巾垂枝,攜酒登,舒席平山。道素志,論舊款,訪丹法,語玄書,斯亦樂矣,何必富貴乎?去矣陽子!途乖趣別。緬尋此旨,杳若天漢。已矣哉,書不盡意。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注釋〕 故郡:祖鴻勛原籍涿郡范陽(今河北涿州市)。 莊生:莊子,有《逍遙游》。尚子:尚長,字子平(《后漢書·逸民傳》作“向長”),西漢末隱士,待男女娶嫁已畢,遂與同好俱游五岳,不知所終。 萌蒲:即茅蒲,斗笠。 缊袯:亂麻制成的蓑衣。 藝:種植。 撫麈:麈為一種似鹿而大的動物,其尾毛可制成拂塵。魏晉人清談時常執此種拂塵,所以揮麈、撫麈等常成為清談的代稱。 剞劂(jī jué機決):刻鏤用的刀和鑿。 紫臺、丹墀:皆宮廷中建筑物,代指朝廷。 金匱:古代政府所設藏書之所。玉山:傳說上古帝王藏書之處。 丘墳:上古有所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書,此指經典著作。 河漢:王充《論衡·案書》云,漢作書者多,以司馬遷、揚雄為河漢,其余為涇渭。此指子史之書。 鞶繡:一種錦繡小飾物。揚雄《法言·寡見》:“今之學也,非獨為之華藻,又從而繡其鞶帨。”李軌注:“鞶,大帶也。帨,佩巾也。”此指文彩。 “東都”句:西漢末年逢萌,因王莽殺其子宇,即解冠掛于東都城門而歸,攜家屬浮海,客于遼東。 “南國”句:屈原既放江南,不忍以清白之身心而居濁世,乃自沉汨羅江而死。 象由齒斃:《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象有齒以焚其身。”膏用明煎:《莊子·人間世》:“膏火自煎也。”成玄英疏:“膏能明照,以充燈炬,為其有用,故被煎燒。” 老氏:老子。老子把“道”形容為谷神。“谷”為山谷,取其空虛;“神”則有變化莫測之意。老子說:“谷神不死。”認為“道”變化莫測,永恒不變。 留侯:西漢張良,輔助劉邦打天下,功成名就,封為留侯。乃急流勇退,自愿棄人間之事,從赤松子游。所謂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丹法:道教所謂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之法。 玄書:玄言之書。語玄書,意謂談玄、清談。
南朝文,受宮體習染,多風花雪月,吳儂軟語,而風格輕靡,姿態婉孌。入北朝,則稍涉清剛之氣,江河山川,溝隴田園,往往藏鋒露穎,漸見風力。讀祖鴻勛此文,可略見一斑。
此文是祖鴻勛辭官歸里后寫給陽休之的信。共分兩個部分。先敘述陶冶山水、逍遙自在的隱居生活,后規勸陽休之急流勇退,知足而返。祖鴻勛為人耿介,不與世俗同流,雖入仕朝廷,常心寄霄漢。他位至高陽太守,而在官清廉樸素,妻子不免寒餒,時議頗以為清高。所以,他的最終辭官歸里,完全是適心應性而發展的必然結果,絕非身外俗事所驅遣者。由此來看本文開頭第一句“吾比以家貧親老,時還故郡”,純粹是托辭而已。所以作者僅用一筆帶過,立即轉入對家鄉山莊田園風光的描寫。先寫居處環境。雕山地處閑遠,水清石麗,四周有重巒疊嶂相擁,中間有數頃良田相伴。家有野舍于斯,雖遭荒廢,而經過修復,已煥然一新。作者以十分欣賞的心情描繪他的“野舍”:依山就勢,即石成基,援木為梁,憑林起棟。上有蘿蔓攀援,高映屋宇;下有清泉潺湲,環繞石階。庭中有月松婆娑,綠草生翠,溪邊有日華浮動,云光徘徊。時有流煙飄過,隨云氣氤氳而舒卷汗漫;再看園中桃李,共香椿翠柏而比麗爭姿。短短數十字,即將其雕山野舍的大好風光描摹出來,運筆幽峭簡勁,清麗而生動,令人不勝企羨之至。至此,作者轉換筆法,變客觀描繪為主觀介入。作者自己果然耐不住山川風光的巨大吸引,直接跳入畫面,盡情陶醉了。當他不時牽裳涉水、拄杖登攀的時候,不禁產生了“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而將逝”的感覺,仿佛不是立足人間,而已置身仙山瓊閣,羽化而登仙了。曠懷雅量,彌率彌真。“若此者久之,乃還所住”一句,直將作者誤把人間作仙境,盤桓其間流連忘返的心情和神態,勾畫得出神入化,宛然若現。所以,他余興未盡,歸來仍“孤坐危石,撫琴對水,獨詠山阿,舉酒望月”,直似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情慨!“舉酒望月”,不但勾勒出了作者寄情山水、嘯傲江湖的瀟灑形象,還暗寓了時間的流程,表明作者從褰裳涉水到舉杯望月,已在山間徜徉了一天,時已至晚了。眼觀之景漸已朦朧隱去,惟耳聆之聲與心想之象,則絡繹奔會,粲然成章。所以接下來這“聽風聲以興思”四句,既暗寓了時間的流程,也揭示了作者心理變化的過程:觀景——聆聲——興想。這樣,文章從寫景到抒情的轉合也就天衣無縫、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其筆法之老練純熟,可見一斑。隨后八句,則從這具體的情境中跳出來,略寫歸隱后的生活。戴斗笠,穿蓑衣,躬自耕耘,奉養雙親,以散步代車馬,以無事為和貴。他認為這是人間最為適意快心的事了,連揮麈清談的風雅也難以與之媲美。“豈必撫麈哉”,把作者身居山間、心性俱足的感情和盤托出了。
第二部分,掉轉筆鋒,直指陽休之本人。據《北齊書·陽休之傳》記載,陽休之“俊爽有風概,少勤學,愛文藻,弱冠擅聲,為后來之秀”。可見他出名很早,且仕途通達。但在祖鴻勛看來,名聲之事,不過韁鎖而已,為其所累,就像一塊天然好料,被木工左砍右鑿,削刮得面目全非。所以他轉過來第一句話就直搗黃龍之府:“而吾子既系名聲之韁鎖,就良工之剞劂”,直截了當,切中要害。接著八句描繪陽氏官場得意、文壇擅名之狀,用語精麗,文辭華美,儼然歌頌褒揚的口吻。但歸為八字,甚具振聾發聵之響:“茲自美耳,吾無取焉。”這不過是你陽某人的自鳴得意而已,我根本就看不上!這段文字很值得玩味。以腴詞裹譏意,用頌調唱哀聲,仿佛先要讓陽休之高興一下,然后當頭棒喝,使之猛省。可以說,這種先揚后抑、名褒實貶的欲擒故縱之法,運用得非常成功,頗具奇峰突起、耳目頓開之效。然后再展開正面論證,而獲水到渠成之勢。作者先以積玉光澤者前毀,叢桂芳茂者先折為喻,再以先賢歷史教訓為鑒,反復開導,多方引證,告誡陽氏應注意斂鋒藏跡,免遭“象由齒斃,膏用明煎”的命運。他還拈出老子的虛無之道,奉為圭臬,舉出張良的急流勇退,作為楷模,希望陽氏能夠幡然悔悟,懸崖勒馬。他竟禁不住把假設的“若能……”,懸想為即將實現的現實,懷著殷切的心情,熱烈地憧憬起二人山林的歸隱生活:把手入林,攜酒登山,天為被,地為床,晝論道,夜談玄,攄心志,暢胸懷。人生得此足矣,“何必富貴乎”!一語既出,強烈表明了作者對于這種生活的傾心向往和追求,同時,又把自己從熱烈的遐想拖回到了清冷的現實。他不得不認識到,人各有志,不可力強而致,所以最后忍不住以感慨作結。個中既有埋怨、責怪,也有希望、期待,蘊含豐富而復雜。“若能”以下一節,以想象設辭,再以“去矣陽子”的棒喝攔截,懸想滔滔,戛然而止,筆法頗與此前的先揚后抑相類似。可見作者運用抑揚之法,是非常得心應手的。
本文在結構上,截然分為上下二段。上段寫己,寫歸隱,寫山川風光,寫愉情快性;下段寫人,寫在朝,寫名韁利鎖,寫跼蹐蹭蹬。兩相對照,效果強烈,涇渭分明。“一清閑如此,一喧鬧如彼,不可以道里計矣。”(《六朝文絜箋注》卷七許梿評語)且以高尚映低卑,用委瑣襯瀟灑,二者互為比照,高者愈見其高,低者愈顯其低。這是本文的最大藝術特色。另外,此文雖取駢文形式,但文思清省,運筆簡潔,雖有風花雪月之姿,而無輕軟麗靡之質。腴詞蘊清骨,波俏藏崢嶸。許梿評為“幽峭玲瓏,饒有兩晉風力”,頗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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