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惠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廝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zhuǎn)回來,惠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jiān)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爹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里言風里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廝們,都不說。忽見鉞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jiān)中好么?幾時出來?”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提我告你說。”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是實,關(guān)閉了房門,放聲大哭道:“我的人!你在他家干壞了甚么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xiāng)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楹上懸梁自縊。
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后來,聽見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yīng);慌了手腳,教小廝平安兒撬開窗戶鉆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閂椎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開了房門,取姜湯撅灌。須臾嚷的后邊知道,吳月娘率領(lǐng)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見賁四娘子兒也來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yīng)。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這條路起來?”因問一丈青:“灌些姜湯與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湯吃了。”月娘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惠蓮孩兒,你有甚么心事,越發(fā)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后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里。
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也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搊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惠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干的好勾當兒,還說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透風,就解發(fā)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干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fā),兩個人都打發(fā)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guān)你事。那廝壞了事,難以打發(fā)你。你安心,我自有個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廝送酒來你們吃。”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勸解他,做一處坐的。
只見西門慶到前邊鋪子里,問傅夥計要了一吊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惠蓮屋里,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惠蓮看見,一頓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這回拿手摸挲!”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趕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他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里,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里去?”賁四嫂道:“他爹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來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來掛住了,不得脫身。”因問:“他想起甚么,干這道路?”一丈青接過來道:“早是我打后邊來,聽見他在屋里哭著,就不聽的動靜兒。乞我慌了,推門推不開,旋叫了平安兒來,打窗子里跳進去,才救下來了。若遲了一步兒,胡子老兒吹燈,把人了了。”惠祥道:“剛才爹在屋里,他說甚么來?”那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好些。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么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一處睡,慢慢將言詞說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早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余;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 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鐘。往后貞節(jié)輪不到你頭上了。”那惠蓮聽了,只是哭涕,每日飯粥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jié)的婦人,便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jié)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
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廝家人都叫到跟前審問:“你們近前幾日,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每人三十板子,即與我離門離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畫童道:“那日小的聽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nèi),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兒。這鉞安兒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蓮房里不出來。金蓮正洗臉,小廝走到屋里,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氣頭上,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甚么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門背后。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廝來金蓮房里尋他,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后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到,手里拿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里?”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走了一遍,從門背后采出鉞安來,要打。乞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有臉做個主子?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廝來煞氣!關(guān)小廝吊腳兒事?”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廝:“你往前頭干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幾次見西門慶留意在宋惠蓮身上,于是心生一計,行在后邊唆調(diào)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fā)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舌。”說的這孫雪娥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惠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后邊罵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積年轉(zhuǎn)主子養(yǎng)漢。不是你背養(yǎng)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后跟。”說的兩下都懷仇忌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并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后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惠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后邊打了個晃兒,一頭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著后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里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惠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里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里!”這惠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么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yǎng)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惠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yǎng)漢養(yǎng)主子,強如你養(yǎng)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蓮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的。說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后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們都沒些規(guī)矩兒,不管家里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等你主子回來,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便往后邊去了。月娘見惠蓮頭發(fā)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后邊來哩!”惠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fā)月娘后邊去了,走到房內(nèi),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后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賞析】
《金瓶梅詞話》從第二十二回至第二十六回,共五回,主要是寫宋惠蓮的故事。這五回,從宋惠蓮進入我們的視野起,到離開我們而去,猶如一則精彩的中篇小說,也仿佛是一部扣人心弦的電影,總是在我們的心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甚至以為,這五回小說實在抵得上整部《金瓶梅詞話》,它給人的心靈震撼是持久而永遠難忘的。不知為什么,每次讀到這五回小說,我的心總是被揪得緊緊的,有時甚至透不過氣來,好像被窒息了似的。我認為這或許是全書寫得最為精彩的部分。我常想:作為一個人,在人格上是人人平等的。他(她)來到人間,是無法選擇這個世界的。雖然這個世界是不平等的,存在著貴賤、貧富以及社會地位的高低、權(quán)力運用的大小,還有個人能力的不同等,然而這無論如何不是個人的錯。所以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充滿和諧、尊重、團結(jié)和合作。殘殺和暴力等等應(yīng)該永遠地離開人類,回歸幸福,這才是正道。
事實證明:這樣的想法實在是過于天真和幼稚了。因為人除了有天然的善良本性和博愛的心理外,它的本性中還有惡的一面。所以在人世間也充滿了爾虞我詐、鉤心斗角、摧殘人性的各種欺詐和罪惡的行為。有時這樣的各種欺詐和罪惡的行為,還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鼓勵,甚至是縱容,因而成為千夫所指的社會毒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西門慶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毒瘤。小說《金瓶梅詞話》通過明代中葉發(fā)生的各類故事,深刻而形象地揭露并且抨擊了如西門慶這樣的社會毒瘤以及滋生這種社會毒瘤的土壤,給人以心靈的強烈震動。宋惠蓮的故事就是具有如此藝術(shù)效果的優(yōu)秀篇章。
作者的可貴之處,是藝術(shù)地寫活了宋惠蓮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她不是很完美的。在第二十二回中,當她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不可避免地有著人的一些缺點,比如,女人的愛虛榮,甚至有點輕浮,好打扮,喜攀主人等等,還有一點姿色。人們常說,人無完人,宋惠蓮身上存在這些缺點,有什么錯?作者在寫宋惠蓮的時候,沒有刻意地去回避她身上的弱點,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封建社會帶給她的痕跡和標志。然而也正是這些人性的弱點,給她招來了西門慶,從此開始改變了人生的軌跡走向。——在我以前讀過的許多論述宋惠蓮的故事之讀物中大多是這么說的。——可我始終對此抱有懷疑:天下何人沒有人性的缺點,可我們?yōu)槭裁匆绱丝霖熯@位涉世不深的女孩呢?相反,對蹂躪她肉體的西門慶卻為何不置一辭呢?也許有人會指責我用“蹂躪”這個詞不妥,因為看來她的紅杏出墻似乎是兩人自愿相悅的事。我認為,這樣來看問題,是很皮相的見解。試想一下:宋惠蓮和西門慶的來往,無論從人格上看,還是從實際的遭遇看,都是不平等的。這種不平等,對于西門慶來說,完全是一種占有的關(guān)系。這一點,從小說所使用的回目標題《西門慶私淫來旺婦》,這“私淫”兩字用得好,它和“蹂躪”這個詞又有多大的差別呢?
在這里,我無意為宋惠蓮辯護,尤其是她身上的一些人性的弱點,為西門慶的插足她和來旺兒的家庭開了方便之門。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如果宋惠蓮自身沒有弱點,而是那一個“無縫的雞蛋”,即使蒼蠅要想去叮、去啄,也是不可能得逞的。從這一點來說,她的被西門慶蹂躪,乃至被迫懸梁自盡、走上人生的絕路,完全是咎由自取的結(jié)果。然而,僅僅因為她的身上存在的這些缺點,我們可以把臟水一股腦兒地潑向宋惠蓮嗎?更何況,宋惠蓮已經(jīng)為自己身上存有人性的一些弱點而付出了沉重的生命的代價。難道我們還要把她從地獄中拖出來進行鞭笞嗎?無可否認,宋惠蓮的人生悲劇固然有她自身的某些因素,然而,透過她的這一人生悲劇,我們可以看到其背后的真正元兇是罪惡和腐朽的封建制度,而直接的罪魁禍首和制造者,正是那個道貌岸然的西門慶。他不僅蹂躪了宋惠蓮的肉體,而且也蹂躪了宋惠蓮的精神,熟練地運用兩面三刀的狠毒欺詐,一步步地把宋惠蓮逼上死路。《金瓶梅詞話》通過傳神之筆,把這一切昭然大白于天下,讓世人不僅認識了西門慶的真實面目,也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這個社會的丑惡本質(zhì)。
宋惠蓮的紅杏出墻,使來旺兒的家庭產(chǎn)生了裂縫。他們夫妻經(jīng)過吵架后的和好,僅是表面上的彌合。一旦從孫雪娥的嘴里得到了確實的消息,老實巴交的來旺兒看清了西門慶的真實面目后,便借酒澆愁。誰知這真應(yīng)了一句老話:“借酒澆愁愁更愁。”酒并沒有澆滅來旺兒心中的怒火,卻反而激起了他的更大的仇恨。于是便借“酒醉”之機,對西門慶破口大罵。他在歷數(shù)了西門慶的奪妻罪行后說:“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我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得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她在家擺死了她頭漢子武大,她小叔武松因來告狀。多虧了誰,替她上東京打點,把武松墊發(fā)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她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yǎng)漢。我的仇恨,與他結(jié)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番話罵得真是淋漓痛快,卻也暴露了這個沒有文化的仆人的弱點:第一,把潘金蓮也扯進來。這實在是不應(yīng)該的。因為西門慶和宋惠蓮的偷情事件,與潘金蓮沒有任何關(guān)系。如今把她也罵得個狗血噴頭,豈非是自樹對頭?后來的事實也正說明,正是來旺兒的這番詈罵,引得潘金蓮怒火萬丈,從而在西門慶面前,加罪于來旺兒,也引起了西門慶對來旺兒和宋惠蓮的極端不滿,從而設(shè)局陷害,導(dǎo)致最終的人生悲劇的發(fā)生。第二,太口不遮攔了,不僅說了狠話,而且把西門慶叫他上東京“打點”的事也捅了出來。這真是說到了西門慶的政治隱私處,怎不招來西門慶的報復(fù)!如此看來,來旺兒酒醉詈罵,卻是犯了大忌。它的矛頭所指,已經(jīng)超出了西門慶能夠承受的底線,所以痛快是痛快,但卻惹出了大禍。
說實話,我倒是十分贊賞來旺兒的詈罵。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長期奔波在外,披膽瀝肝為主子服務(wù),而主子卻反而趁此機會奸淫妻子,這世上還有公理嗎?他的酒醉詈罵,是傾瀉胸中的滿腔憤恨。人,都被逼迫、欺侮到這等地步了,吼幾聲難道還不應(yīng)該嗎?每當讀到此,對來旺兒的遭遇,我都有深深的同情,并且為他的反抗強權(quán)要叫好。我甚至還覺得,來旺兒罵得還不夠徹底。因為從西門慶在清河縣城的所作所為來看,無論來旺兒怎么詈罵,都不足以消除人們的心頭之恨。從全部小說的描寫來看,來旺兒的酒醉詈罵,成為一個很大的亮點。后來《紅樓夢》中焦大的詈罵,與此不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嗎?
大禍很快地降臨到了來旺兒和宋惠蓮身上。西門慶設(shè)局把來旺兒投入了徐州的大牢,而徹底地毀壞了宋惠蓮的一點點家庭幸福生活。《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六回中,作者用了不少篇幅,敘述了西門慶設(shè)局誣陷、來旺兒中計被害的過程。我相信,每個讀者看到這里,心頭都會涌上萬分怒火:這個貌似人樣的西門慶實在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太惡劣了,太奸詐了,太殘暴了,也太陰險了。——我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匯來形容他的這一惡行。這宋惠蓮是個聰明的人。在來旺兒借酒醉詈罵西門慶后,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大難將要臨頭,所以先責罵丈夫不懂事,安頓他上床睡覺后,悄悄溜出家門去找西門慶解釋,以圖滅火。她自以為和西門慶有“情”,所以對他說話時,采用的完全是“埋怨”的口氣,而西門慶在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善人模樣“笑著”對宋惠蓮說話,并且告訴她出錢“開店”讓來旺兒當主管。宋惠蓮信以為真,“滿心歡喜”,以為災(zāi)難已去,而在家單等著好事的到來。
這個西門慶真是兩面三刀的奸詐之人,大大的狡猾,把老實而善良,甚至不失天真的來旺兒和宋惠蓮?fù)媾诠烧浦希沂侨绱说奶煲聼o縫,絲毫不露出一絲痕跡,可謂是個搞殺人陰謀的高手了。他在穩(wěn)住了宋惠蓮以后,又花言巧語地欺騙來旺兒,給他六包銀子,放在家里,先作開店的資金。哄得來旺兒開心,貪杯睡下后,西門慶家中突發(fā)偷竊事,驚醒了他,匆忙中起來捉賊,他反當賊被人拿下,送到西門慶處。家人拿著從來旺兒家中搜出的六包銀子,硬是被當作贓物,最后把他押送到徐州大牢坐獄。
對于西門慶的這種“賊喊捉賊”的伎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例如,吳月娘就很不以為然,認為西門慶只是想用此計借機敲打一下來旺兒,以便出一口氣,報一下被他詈罵的仇,所以勸西門慶高抬貴手,然而,西門慶這次是下了狠心,決心要把來旺兒往死里整。他在來旺兒被押到提刑院后,不惜差玳安送去一百石白米作禮物給夏提刑和賀千戶,要他們重判來旺兒。這兩個貪官收了厚禮,果然對來旺兒施以大刑。可憐的來旺兒無辜被打得皮開肉綻,受盡了痛苦,又一樁冤案形成于世。
宋惠蓮對這一切全被蒙在鼓里。直到來旺兒下獄后,她還對西門慶存有幻想,認為他只是教訓(xùn)一下丈夫而已。所以先是跪在月娘面前哭泣,懇求她出手相救。但這一次,西門慶是鐵了心了,根本不聽月娘的勸告,反而責罵她多管閑事,弄得宋惠蓮整日整夜地“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關(guān)閉房門哭泣”,然而,西門慶依然裝作好人,拼命哄騙她,并且叫她放心。更可惡的是,直到此時他還不放過宋惠蓮,還和她在房中交歡取樂。西門慶真是一個禽獸不如的狗東西,哪里還有哪怕是一點點的人性!后來,宋惠蓮從鉞安口中得知了實情,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轟然倒下。直到此時,她才如夢初醒,對那個口口聲聲叫自己“心肝”和“寶貝”的西門慶,開始認清了他的猙獰面目。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全由他一手導(dǎo)演和操縱的。宋惠蓮忍辱負重,押上自己的全部恥辱和羞愧乃至是真心的西門慶乃是一個真正的殺人魔王,迫害丈夫來旺兒的劊子手。她好痛啊,心痛自己的丈夫在經(jīng)受著撕心裂肺的大刑而終無出頭之日;她好悔啊,后悔自己少不經(jīng)事,認賊作父,輕易地相信了西門慶的花言巧語,而招致了如今的家破人亡;她好恨啊,深恨自己一直陷于迷途,既害了丈夫,也害了自己;她好愧疚啊,一切為時已晚,對丈夫深陷囹圄竟然無能為力……此時百感交集,無法從泥坑里自拔。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條:上吊自縊。除此之外,宋惠蓮已無路可走了。一個“羞”字,活現(xiàn)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請看:她在臨死前對西門慶說的這一番話吧:
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干的好勾當兒,還說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透風,就解發(fā)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干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fā),兩個人都打發(fā)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話似乎說得冷冷的,其實,此時宋惠蓮的心里是很平靜的。她早已看透了西門慶的一切,再跟他說什么“天理”之類也是枉然。這種冷靜的背后其實是深深的沉痛,沉痛得幾乎已到了精神麻痹的地步。人們能夠讀懂:宋惠蓮此時的心中是何等的痛苦和絕望啊!自縊身死只是她選擇的一種生命的抗爭。弱女子宋惠蓮所能做的,也僅是這一點了。
人都是熱愛生命的,宋惠蓮也不例外。就是她與西門慶的歡會,也昭示著她把尋求生命的歡樂置于了傳統(tǒng)的倫理和道德之上的價值觀。她與西門慶之間有著不正常的關(guān)系,那是她想改變在西門慶家中低微的地位的一種努力,依仗著自己的一點美麗姿色,贏得了主子的歡心,她以為從此可以擺脫苦難和貧窮的困擾了,所以每次都表現(xiàn)得很順從、真心。然而,在西門慶的心目中,她始終是個發(fā)泄獸欲的玩物,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人來看待。為了維持家庭的幸福,她強含眼淚,吞著苦果,可是丈夫不理解,社會不相容,最終她和丈夫來旺兒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藝術(shù)描寫上,宋惠蓮和潘金蓮是可以互相對照和比較的對象。不過,比起潘金蓮來,宋惠蓮的性格特征更為復(fù)雜。從藝術(shù)形象的刻畫來看,宋惠蓮無疑是常留在讀者心中的成功者之一。這一點此處就不多展開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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