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牌坊
《牌坊》:
一
童年的時候,家鄉還有許多牌坊。
青山綠水,長路一條,走不了多遠就有一座。高高的,全由青石條砌成,石匠們手藝高超,雕鑿得十分細潔。頂上有浮飾圖紋,不施彩粉,通體干凈。鳥是不在那里筑窩的,飛累了,在那里停一停,看看遠處的茂樹,就飛走了。
這算是鄉間的名勝。夏日,涼沁沁的石板底座上總睡著幾個赤膊的農夫,走腳小販擺開了攤子,孩子們繞著石柱奔跑。哪個農夫醒來了,并不立即起身,睜眼仰看著天,仰看著牌坊堂皇的頂端,嘟噥一聲:“瞎,這家有錢!”走腳小販消息靈通,見多識廣,慢悠悠地接口。有一兩句飄進孩子們的耳朵,于是知道,這叫貞節牌坊,哪個女人死了丈夫,再不嫁人,就立下一個。
村子里再不嫁人的嬸嬸婆婆多得很,為什么不來立呢? 只好去問她們,打算把牌坊立在哪里。一陣惡罵,還抹下眼淚。
于是牌坊變得兇險起來。玩完了,也學農夫躺下,胡亂猜想。白云飄過來了,好像是碰了一下牌坊再飄走的。晚霞升起來了,紅得眼明,晚霞比牌坊低,牌坊比天還高,黑陰陰的,像要壓下來。閉一閉眼睛再看,天更暗了,牌坊的石柱變成長長的腳,有偏長的頭,有狹狹的嘴。一骨碌爬起身來,奔逃回家。
從此與牌坊結仇,咀咒它的倒塌。夜里,風暴雨狂,普天下生靈顫栗,早晨,四野一片哭聲。莊稼平了,瓦片掀了,大樹折了,趕快去看牌坊,卻定定地立著,紋絲不動。被雨透透地澆了一遍,被風狠狠地刮了一遍,亮閃閃地,更精神了,站在廢墟上。
村外有一個尼姑庵,最后一個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位老先生,說要在這里辦學堂。后來又來了幾個外地女教師,紅著臉細聲細氣到各家一說,一些孩子上學了。學了幾個字,便到處找字。鄉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該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因此傻想,要是那個走腳小販死了,誰還知道牌坊的主人呢?
幸好,村子里還有一個很老的老頭。老頭家像狗窩,大人們關照不要去,他是干盜墓營生的。有個晚上他又與幾個伙伴去干那事,黑咕隆咚摸到一枚戒指,偷偷含在嘴里。伙伴們聽他口音有異,都是內行,一陣死拳,打成重傷,吐出來的是一枚銅戒,換來焦餅十張。從此,孩子們只嫌他臟,不敢看他那嘴。但是,他倒能說牌坊許多事。他說,立牌坊得講資格,有錢人家,沒過門的姑娘躲在繡房里成年不出,一聽男方死了,見都沒見過面呢,也跟著自殺;或者……
都是小孩子聽不懂的話。只有一句聽得來神,他是低聲說的:“真是奇怪,這些女人說是死了,墳里常常沒有。”
二
鄉下的孩子,腦袋里不知裝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誰也解答不了,直到呆呆地年老。老了,再講給孩子們聽。
管它無字的牌坊呢,管它無人的空棺呢,只顧每天走進破殘的尼姑庵,上學。
尼姑庵真讓人吃驚。進門平常,轉彎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滿滿實實的大花圃藏在北墻里邊。不相信世間有那么多花,不相信這塊熟悉的土地會擠出這么多顏色。孩子們一見這個花圃,先是驚叫一聲,然后不再作聲,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腳步輕輕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這個花圃,占了整個尼姑庵的四分之一。這群孩子只要向它投了一眼,立時入魔,一輩子丟不下它。往后,再大的花園也能看到,但是,讓幼小的生命第一次領略圣潔的燦爛的,是它。它在孩子們心頭藏下了一種彩色的宗教。
女教師說,這些花是尼姑們種的。尼姑才細心呢,尼姑才專心呢,也不讓別人進這個小園,舒舒暢暢地種,痛痛快快地看。
女教師說,不許把它搞壞。輕輕地拔草,輕輕地埋下腳籬,不許把它碰著。搬來一些磚塊砌成凳子,一人一個,端端地坐著,兩手齊按膝蓋,好好看。
終于要問老師,尼姑是什么。女教師說了幾句,又說不清,孩子們挺失望。
兩年以后,大掃除,女教師用一條毛巾包住頭發,將一把掃帚扎在竹竿上,去掃屋梁。忽然掉下一個布包,急急打開,竟是一疊繡品。一幅一幅翻看,引來一陣陣驚呼。大多是花,與花圃里的一樣多,一樣艷,一樣活。這里有的,花圃里都有了;花圃里有的,這里都有了。還繡著一些成對的鳥,絲線的羽毛不信是假,好多小手都伸上去摸,女教師阻止了。問她是什么鳥,竟又紅著臉不知道。問她這是尼姑們繡的嗎,她點點頭。問尼姑們在哪里學得這般好功夫,她說,從小在繡房里。這些她都知道。
繡房這個詞,已第二次聽到。第一次從盜墓老頭的臟嘴里。那天放學,直著兩眼胡思亂想。真想找老頭問問,那些立了牌坊的繡房姑娘,會不會從墳墓里逃出來,躲到尼姑庵種花來了。可惜,老頭早已死了。
只好與小朋友一起討論。年紀早大的一個口氣也大,說,很多出殯都是假的,待我編一個故事,你們等著聽。他一直沒編出來。孩子們腦中只留下一些零亂的聯想,每天看見花圃,就會想到牌坊,想到布幔重重的靈堂,飛竄的小船,老人的啞哭,下簾的快轎……,顛三倒四。
三
孩子們漸漸大了,已注意到,女教師們都非常好看。她們的臉很白,所以一臉紅馬上就看出來了。她們喜歡把著孩子的手寫毛筆字,孩子們常常聞到她們頭發上淡淡的香味。“你看,又寫歪了!”老師輕聲責備,其實孩子沒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那么長,一抖一抖地。老師們都極愛清潔,喝口水,先把河水打上來,用明礬沉淀兩天,再輕輕舀到水壺里,煮開,拿出一只雪白的杯子,倒上,才輕輕地呷一口,牙齒比杯子還白。看到孩子在看,笑一笑,轉過臉去,再呷一口。然后掏出折成小四方的手絹,抹一下嘴唇。誰見過這么復雜的一套,以前,渴了,就下到河灘上捧一捧水。老師再三叮嚀,以后決不許了。可村里的老人們說,這些教師都是大戶小姐,講究。
學生一大就麻煩,開始琢磨老師。寒假了,她們不回家,她們家不過年嗎? 不吃年夜飯嗎? 暑假了,她們也不回家,那么長的暑假,知了叫得煩人,校門緊閉著,她們不冷清嗎? 大人說,送些瓜給你們老師吧,她們沒什么吃的。不敢去,她們會喜歡瓜嗎? 會把瓜煮熟了吃嗎? 大人也疑惑,就不送了吧。一個初夏的星期天,離學校不遠的集鎮上,一位女教師買了一捧楊梅,用手絹掂著,回到學校。好像路上也沒遇到學生,也沒遇到熟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生的書包里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燦燦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家家都有楊梅樹,家家大人昨天才知道,老師是愿意吃楊梅的。
老師執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上午,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走家訪戶,都不在。門開著,沒有人。經一位老婆婆指點,走進一座山岙①。全是樹,沒有房,正疑惑,棵棵樹上都在呼叫老師,有聲不見人。都說自己家的楊梅好,要老師去。老師們在一片呼喚聲中暈頭轉向,好一會,山岙里仍然只見這幾個微笑著東張西望的美麗身影。終于有人下樹來拉扯,先是孩子們,再是母親們。鄉間婦人粗,沒幾句話,就盛贊老師的漂亮,當著孩子的面,問為什么不結婚。倒是孩子們不敢看老師的臉,躲回樹上。
但是對啊,老師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好像都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父母的家。也不見有什么人來找過她們,她們也不出去。她們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掉進一個古老的尼姑庵里。她們來得很遠,像在躲著什么,躲在花圃旁邊。她們總說這個尼姑庵很好,看一眼孩子們,又說尼姑太寂寞。
一天,鄉間很少見到的一個老年郵差送來一封信,是給一位女教師的。后來又來過一個男人,學校里的氣氛怪異起來。再幾天,那位女教師自盡了。孩子們圍著她哭,她像睡著了,非常平靜。其他女教師也非常平靜,請了幾個鄉民,到山間筑墳,學生們跟著。那個年齡最大的學生走過一座牌坊時不知嘀咕一句什么,“胡說!”一聲斷喝,同時出自幾個女教師的口,從來沒見過她們這么氣忿。
孩子們畢業的時候,活著的教師一個也沒有結婚。孩子們圍著尼姑庵——學校的圍墻整整繞了三圈,把圍墻根下的雜草全都拔掉。不大出校門的女教師們把學生送得很遠。這條路干凈多了,路邊的牌坊都已推倒,石頭用來修橋,搖搖晃晃的爛木橋變成了結實的石橋。
叫老師快回,老師說,送到石橋那里吧。她們在石橋上捋著孩子們油亮的頭發,都掏出小手絹,擦著眼睛。孩子們低下頭去,看見老師的布鞋,正踩著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紋。
四
童年的事,越想越渾。有時,小小的庵廟,竟成了一個神秘的圖騰②。曾想借此來思索中國婦女掙扎的秘途,又苦于全是疑問,毫無憑信。十年前回鄉,花圃仍在,石橋仍在,而那些女教師,一個也不在了。問現任的教師們,完全茫然不知。
當然我是在的,我又一次繞著圍墻急步行走。怎么會這么小呢? 比長藏心中的小多了。立時走完,愴然站定,夕陽投下一個長長的身影,貼墻穿過舊門。這是一個被她們釋放出去的人。一個至今還問不清牌坊奧秘的人。一個由女人們造就的人。一個從花圃出發的人。
一九八五年,美國歐·亨利小說獎授予司徒華·達比克的《熱冰》。匆匆讀完,默然不動。
小說里也有一塊圣女的牌坊,不是石頭做的,而是一方冰塊。貞潔的處女,冰凍在里邊。
據說這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劃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于泥沼。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冰庫。村里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圣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位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 “原來里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發,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閃閃燭光,散發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里特別顯得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蒙蒙眬眬像在睡夢里,又不像睡夢中的人兒,倒像是個乍到城里來的迷路者。”結果,這位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抗住了冰庫里的寒冷。
小說的最后,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冰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默然不動。
思緒亂極了,理也理不清。老修女供奉著這位姑娘的貞潔,而她卻始終袒露著自己有熱量的生命,在她躲避的冰里。我的家鄉為什么這么熱呢? 老也結不成像樣的冰。我的家鄉為什么有這么多不透明的頑石呢? 嚴嚴地封住了包裹著的生命。偷偷種花的尼姑,還有我的女老師們,你們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著把你們送進冰塊? 接下去就不敢想了,達比克用閃閃燭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發,你們的呢,美貌絕倫的中國女性?
把女兒悄悄封進冰塊的父親,你們一定會有的,我猜想。你們是否企盼過那兩個揮汗如雨的青年,用奔跑的熱量,讓你們完全解凍,一起投向熹微的天際?
冒犯了,也許能讀到這篇文章的我的年邁的老師們,你們在哪里?
(選自1988年《收獲》)
【賞析】
余秋雨是一位有造詣的藝術評論家。近年來,他以“文化苦旅”為總標題,以散文的形式寫下了一系列反思中國傳統文化的篇章。《牌坊》便是其中的一篇。
這是一篇探索中國婦女命運的散文,以牌坊作話題,用自己童年時代耳聞目睹的經歷,來思索中國婦女掙扎的秘途。本文所說的牌坊,即貞節牌坊,是封建社會用來表彰那些“從一而終”的婦女,即哪個女人死了丈夫,再不嫁人,或丈夫死了,妻子也跟著自盡,社會或家族就為這一類婦女修造一座牌坊,昭示以后的女子以此為學習榜樣和仿效對象。在作者的家鄉,就曾經有過許多牌坊。童年時代的“我”,是從走腳小販的嘴里得知牌坊為何物。但他對牌坊卻無好感,因它“比天還高,黑陰陰的,像要壓下來”。而且它頑固如磐石,即使風暴雨狂,莊稼、房屋都遭毀壞,而牌坊卻依然站立。這正是封建制度頑固壓迫婦女的象征,牌坊像一道鐵鏈,沉重地鎖住了婦女。
尼姑庵這一婦女逃避人生苦難的場所,突然來了幾個外地的女教師,這一筆的最初插入看似與牌坊無關,但實際上是牌坊故事的延伸。作者以戲劇性的筆法設置了一個懸念,盜墓的老頭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立牌坊的有錢人家的墳里,常常沒有說是死了的女人。
既然墳墓里沒有死人,那么這些女人究竟上哪兒去了? 這樣的懸念在讀者的腦海里縈繞。然而,作者并不急于說出事情的真相,也許,童年時的“我”,開始也并不知曉其中的奧秘,他只是從容地展開尼姑庵的生活,讓讀者通過一系列蜘絲馬跡的現象和事情的演變過程,自己去作應有的判斷。那些在尼姑庵教書的女老師,對以前尼姑種下的花圃愛護備至,偶然發現的繡品,透露了尼姑們曾經歷過繡房生活,而女老師對那些生活的熟悉,不由使孩子們產生疑問,冒出了“那些立了牌坊的繡房姑娘,會不會從墳墓里逃出來,躲到尼姑庵種花來了”的念頭。死人當然不會復生,只可能出殯是假的,但年幼的孩子對這些顛三倒四的事情弄不清楚。但今天的我們,通過作者的敘述,卻已能有所感覺,那些女老師一定也曾有過和尼姑類似的經歷,她們對花圃的喜愛,看到成對的鳥(也許是鴛鴦)而臉紅,這些細節暗示了她們對生活的熱愛和曾經有過的愛情憧憬。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更能證明女老師們有著難言的苦衷。她們雖然生活在尼姑庵,可還保留著許多大戶人家小姐的習慣,她們一個個都很年輕漂亮,可是她們都不結婚而且好像都沒有家。有一位老師在收到一封信和見到一個男人以后還自盡了。當一個年齡最大的學生對牌坊的真假表示懷疑的時候,女老師們的氣憤更是叫人生疑。此刻,讀者已經不難猜出,那些女老師就是那些丈夫死后,也跟著“自盡”而立下牌坊的女人。因為她們是大戶人家出身,家里人也許不愿讓她們真死,可大戶人家又最講究封建的倫理道德和三綱五常那一套,于是立下假牌坊,讓她們隱名埋姓至偏僻的鄉間。為了服從封建禮教的需要,迫使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從生活中消失,扮演死人的角色。這些無辜的女子,被剝奪了人生的樂趣,雖生猶死。封建禮教對中國婦女的殘害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作者并未對此作直接的議論,而是用形象的敘述、生活流的演進,乃至畫龍點睛的藝術手法揭示出來的。“老師的布鞋,正踩著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紋。”這是寓意深刻的暗喻。
文章的最后部分,作者以美國作家的一篇小說中的女性命運來對照中國婦女的命運,從而引申出關于東西方文化比較的思考。那位西方姑娘,雖然也被父親封進冰塊做成的 “貞節牌坊”,但她始終袒露著自己有熱量的生命,最終被青春的熱情解凍。而同樣被父親壓在貞節牌坊下的中國婦女,卻在不透明的頑石下終身忍受悲慘的命運。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陳規陋習的批判是深刻的,但這種批判是建立在深沉的、感性的基礎上,也就是說,以藝術的審美的手法來處理表現對象。
(施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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