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跟別的孩子一樣,小時候,我也頂喜歡吃糖。世上還有沒有比糖果還甜蜜的東西呢?我不知道,更無從設(shè)想。只巴望家里的大人——父親或祖母——能常常帶我到東街的那個雜貨鋪。雜貨鋪的掌柜是個半老頭兒,瘦長個,臉也是瘦長的,但不枯癟,總是笑著對人。他好像很喜歡我,見大人帶我來了,便親昵地喊我的小名字,叫我預(yù)先捧起手,等他的糖果。他取糖果的方法,也很別致:不像現(xiàn)在的售貨員,從玻璃罐子里抓一把放在柜臺上,一五一十地數(shù)給你,多余的再放進罐子里。他一次只取一顆,直接放到我的手掌上;然后再從罐里取第二顆,還拉長了聲音,報著數(shù):“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好!”到此為止,每回都是這個數(shù)。我已經(jīng)很滿足,巴掌太小,再多便捂不住了。大人們到小鋪里來,好像只為跟掌柜的閑扯:天氣冷啦,熱啦;雨水多啦,少啦;糧價跌啦,漲啦……,從不說給我買糖的話,全是那位掌柜主動給我的,并且,不跟大人要錢。他多好!遺憾的是,這樣的好人,為什么不是我的舅舅呢?舅舅說是最喜歡我的,他怎么不住到我們東街上,也開個雜貨鋪,賣糖果……
等我再長大一些,家里便時常給幾文讓我自己上小鋪了。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那個瘦長老頭兒,并不是我的慈愛的施主,他連半顆糖果也不曾白送給我。以前,他一次一顆地放在我的掌心上,還拉長聲音報著數(shù),那是數(shù)給大人看,報給大人聽的;等大人帶我出門他就記上帳,到年終一起結(jié)算。這使我在品味糖果時,也品味出了,自己不花本錢,便休想嘗到甜蜜;朦朦朧朧開始感覺到一些所謂“人情世故”的東西。
對糖的嗜好,我一直維持了很久。到了三十而立之年,看到別人吃糖,我還會暗暗流口水。有煙癮、酒癮,照我的情況,應(yīng)再列上糖癮。四十以后,對糖才不那么津津有味。五十以后大轉(zhuǎn)變,一些帶有甜味的食品,我?guī)缀醵紝χ疅o動于衷,甚至生厭。而這時期使我吃到糖果的機會,較之過去,偏偏大大地增加了。由于有一種饋贈喜糖的新風(fēng),正在社會上興起,大凡有了什么吉利的事情,諸如結(jié)婚、祝壽、增了工資、得了獎狀、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生了孩子——特別是生了個寶貝“男胖”等等,等等,當事人都要買些糖果,贈送親戚、朋友、同事或某些有關(guān)人士,叫做“散喜糖”。這種喜糖,雖然名目繁多,五花八門,應(yīng)該說還都在人情事理之常。至于那些因冤、假、錯的平反昭雪而散的喜糖,更是該散的;它有一種別樣的甜蜜,也更加吃得。有一位根本不是反革命分子的“反革命分子”,平反后,一次散給我三份喜糖:一份為表示祝賀終于免去了強加在他頭上的那頂“莫須有”的高冠;一份為表示祝賀恢復(fù)了他的原職原薪;還有一份是為祝賀與離婚的妻子復(fù)了婚。就像“四人幫”剛粉碎時人們狂歡地扳倒酒壇,點光爆竹,這位當事者也不惜破費地要把他的喜糖散個夠。另有位被錯劃為右派的同志,甄別后,從千里外寄來了一包多味糖,并附札云:“廿年坎坷,一言難詳,苦辣酸甜,與君共嘗。”一般的喜糖,我惟恐自己麻木不仁的老舌糟踏了它的甜蜜,都分給了孩子。這類喜糖,我又怕孩子們的舌本太嫩,品不出這甜蜜所特有的別樣或多味,只好全留給自己享用。雖然,這時我已變得很不喜歡吃甜的東西了。
而喜糖中,我還發(fā)現(xiàn)有種怪味的。糖,也是本生活教科書,內(nèi)涵豐富,只在于你如何品味而已。這里且說有位青年同志散給我一袋喜糖,袋袋飾著富麗堂皇的龍鳳呈祥和“喜”字圖案。
“是新婚之喜吧?”我問。他已夠到結(jié)婚的年齡,看他那高興的樣子。我自己也覺出這一問是多余的,無話找話說。
然而,他紅著臉,回答道:“我還沒有對象哩!”
“哪?……”我不解地指著糖袋上那紅色的“喜”字。
“我的政治問題,解決了。”他解釋說。
我大吃一驚。他年紀輕輕,家世清白得像一張白紙,歷史簡單得如一根直線,從沒聽說他在政治上出過什么大問題。
他見我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進一步闡明道:“我入黨了!禮輕仁義重,一小包喜糖,意思意思。”
原來如此。按照習(xí)慣他該說作“組織問題”解決了,一詞不當,也能把人搞糊涂。但我還是替他由衷地高興,不禁脫口而出:“恭喜!恭喜!”
青年人滿面春風(fēng)地走了。拎包里可能還裝有許多袋喜糖,催他趕快散去。我拿起他留下來的這袋喜糖,注視著那個紅色“喜”字,忽覺得它跟一般的喜糖不同。這是袋為祝賀入黨而散給親友的喜糖。它通知人們說:有個年輕人,入黨了!入的是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他為這個黨,注入了一輪新血液,增添了一員新斗士。于是,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呼嘯著的紅旗!出現(xiàn)了閃耀著金光的鐮刀、鐵錘!出現(xiàn)了緊握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到底的誓言的高舉著的拳頭!出現(xiàn)了雨花臺!國民黨反動派的槍口!烈士們?nèi)缧嵌钒愀甙旱念^顱!……出現(xiàn)了“四人幫”的黑牢!張志新被割斷的喉管!血!……鮮花般怒放的血!火花般怒濺的血!……橫倒在草地上的尸首!……營營的、成群成團嗜血逐腥的蒼蠅!……
國際悲歌歌一曲,
狂飚為我從天落!
我激動地沖門而出!我要喚回那位青年同志,告訴他,我只應(yīng)祝賀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第一句祝賀是這樣,第二句祝賀是這樣,第三句仍應(yīng)是這樣。我完全不應(yīng)說那句“恭喜!恭喜!”的話。那是什么意思呢。世俗的應(yīng)酬,作為贈給一個新入黨的同志的祝賀,是一句十足的昏話。我還要請他原諒,允許我奉還這袋喜糖。因為我已經(jīng)聞得出這糖的味道不太正,有一種怪味,我咽不下這種怪味的甜蜜。入黨后的第一個行動,干么要急急忙忙地散喜糖呢?喜自何來,甜在何處?莫非以為入了黨便權(quán)力在望,而有了權(quán)便有了一切?這可真是一廂情愿的甜蜜的事業(yè)啊!
青年同志已經(jīng)去得渺無蹤影,而一閃念間,我又惶惑了。參加共產(chǎn)黨是不是件大喜事?是的。既如此,為什么不可以喜事喜辦?別的喜事你不反對散喜糖,獨獨反對這一樁,是何居心?只這反口一問,便將我自己問倒。罷罷罷!承蒙人家瞧得起,才散給我喜糖的;卻之不恭,他好散,我就好收,管這糖有沒有怪味。
事情就此不了了之,不幸又了而未了。以后聽到了一條不算太新的新聞,說是某地開黨代會,當代表們井然有序地走向票箱,為選出黨委成員投下莊嚴的一票時,會場上奏起了輕松愉快的廣東音樂《步步高》。顧名思義,這是預(yù)祝當選者步步高升的意思。這卻又使我回想起那位青年同志因入黨而散喜糖的事情,風(fēng)氣使然,我有些錯怪他了。但如果某些黨員、某些黨組織——就算這只占整個的極少數(shù)——那么熱衷于“人往高處走”;群眾呢?群眾就那么甘心自己熱衷于“水往低處流”嗎?
愿今后不再有人散這種怪味的祝賀入黨喜糖;黨代會上也不再聽見高奏《步步高》!這本是一支輕松愉快的樂曲,應(yīng)用到這種場合,就變得怪聲怪氣了。
一九八一年春節(jié)之夜,儀征
(1981年《鐘山》第4期)
賞析《糖的品味》一文,所講的事情是很簡單的。就是一位青年入黨了,向大家散發(fā)喜糖。可是作者就這樣一件看來很簡單的事情作了深入的挖掘,發(fā)現(xiàn)了其中蘊藏的令人驚嘆、引人深思的“怪味”。
文章開頭,信筆寫來,敘述自己兒時吃糖的往事。一個孩子愛吃糖,這沒有什么可說的;可是雜貨鋪里的掌柜半老頭兒,拉著長腔,一個、兩個地數(shù)著數(shù),把糖放在孩子的手心里,這不是數(shù)給孩子聽的,而是數(shù)給大人聽的,好到年終一起算帳,這其中就有“人情世故”了。這是文章的鋪墊,說明吃糖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其中自有奧妙在。
文章的第三段又進了一步。說自己長大成人以后,不像兒時那樣愛吃糖了,可是吃糖的機會偏偏增加了。作者歷述了結(jié)婚、祝壽、增加工資、得了獎狀、生了孩子,還有平反昭雪,都要“散喜糖”。其中著力寫的是一位被錯劃為右派的同志,甄別后,從千里外寄來了一包“多味糖”。他接到后怕孩子的舌頭太嫩,品不出這甜蜜所特有的別樣的多味,只好留給自己享用。寫這一段用意甚深。有了這種“多味糖”,才更顯示出下一段那種“怪味糖”更值得品味。
文章的第四段才真正接觸到主題,說一位青年同志入黨了,向大家“散喜糖”。這段寫得更加著力。寫那糖袋上飾著“龍鳳呈祥”和“喜”字的圖案,作者認為是他結(jié)婚了,但不是。原來是這位青年同志入黨了,作者不禁脫口而出:“恭喜!恭喜!”然后他陷入沉思:他入的是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他為這個黨注入了一輪新血液,增添了一員新戰(zhàn)士,于是,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紅旗、雨花臺、張志新……他激動得沖門而出,想說自己應(yīng)祝賀這青年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完全不應(yīng)該“恭喜!恭喜!”他嗅出了這糖的味道不正,有一種怪味,他咽不下這種怪味的甜蜜。在這里,他寫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活動,坦露出自己下意識的世俗心態(tài),又轉(zhuǎn)而寫自己的醒悟和失悔,真像那錢塘江的大潮,滾滾而來,使人心動,使人震驚。文章在這里達到了高潮。
在高潮之后,還有一個波瀾。在最末兩段寫了在黨代會上選舉黨委時奏《步步高》音樂的事,與“散喜糖”相呼應(yīng),這又強化了主題。
這篇隨筆,在寫法上運用了散文的描述、抒情、獨白等筆法,但又富有雜文的理念和諷喻,深刻老辣。作者把散文的筆法和雜文的筆法巧妙地融為一體,敘中有議,議中有情,看似隨意為之,實則結(jié)構(gòu)嚴密,具有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又有委曲婉轉(zhuǎn)的文采,確是一篇別有風(fēng)味的力作。
最后還要說到,社會上的不正之風(fēng)有很多方面,作者沒有抓取那些貪污盜竊,以權(quán)謀私的驚人大案要案,卻抓取了“散喜糖”這人們習(xí)以為常的事,細細地“品味”。雜文、隨筆的作者很需要這個“品”字、社會上很多事情需要反復(fù)咀嚼,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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