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河東,明日河西,黃河上,常來常往,過往次數最多的莫過于風陵渡。風陵渡,南接隴海,北銜同蒲,是晉陜間交通樞紐,是以碼頭上,鹽、堿、棉、炭山堆,東西旅客蜂擁,帆隊擾攘,來往匆忙。船工們吆號之聲,自晨至晚,鏘鏘然,不絕于耳。
水甚淺,河面甚闊,只中流一帶之水,可揚帆流船,其余全仗船工們肩頭的一支篙,背上的一根纖。
六月里,三伏天,萬里無云,山?龜裂,微風盡息,河水蒸熱,旅客們撐傘握扇,猶不住叫苦。見船工,一個個,露著被毒日烤焦的,變黑的,脫著皮的身體,深深地弓著背,低著頭,上半身與船舷平行,肩頭牢牢抵住篙尾,肌肉突起,青筋暴脹,一串一串的汗珠,滴落在水面,惡毒的太陽,用火樣的芒刺,螫著赤裸的背脊,他們全不理會,只是艱難的,聚精會神地,掙扎著,吆號著,一步,又一步,推著沉重的大木船緩慢地前行。
臘月里,數九天,陰云四布,山?堆雪,北風狂吼,河面流凌,旅客們,纏頭裹耳,縮在艙底,猶不住喊冷。見船工,一個個脫去褲子,露出被風刺腫的,變紫的,皮膚裂口的身體,跳入冷氣入骨的河中,或沿著冰凍的河岸弓著背,低著頭,上半身與河岸平行,肩上套著纖繩,迎著寒風,喘吁吁地吐著白霧,掙扎著,吆喝著,一步,又一步,拖著沉重的大木船前行。
然而,在過去的日子里,他們縱然如此受苦,卻只養肥了船主及其兒女們,船工們自己,卻像黃河里的魚似的,在一無所有的泥沙里過日子。為了養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們被迫著用屈辱的勞動——淌河水,背旅客,上船下船——向旅客乞求些賞賜。記得二十多年前,我頭一次在風陵渡過河,正是正月末尾,流凌時節,一個寒冷的早晨,天色剛剛破曉,碼頭上,轎車擁擠,人喊馬嘶。帆船停泊在離岸邊六尺多遠的水里,一塊窄長的滑溜的木板,從岸邊搭上船舷,讓旅客通過。入口處,有一個穿制服的人收簽子(等于收票),另外兩個巡警模樣的人,揮舞著馬棒,旅客毫無秩序,你推我操,搶著上船,巡警即揮著馬棒,敲旅客的腦袋。我的身邊,有位生意人,前后背著兩件沉重的行李,由于擠不上木板,而苦臉愁眉,忽然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跑過來,不顧他的反對,便從他的肩上取去行李,跳下水去,正在他追趕喊叫、謾罵的當兒,另一個同樣的漢子走近來說:“先生,我們是船上的人,你的行李丟失不了。來吧,我背你上船吧,占個好地方。”他不等回答,就蹲下去把跺著腳的生意人背了起來,生意人在背上,還直喊著不愿意,但已被船工放在船邊上了。然后,兩個船工,站在冰凌撞擊的水里,帶著央告的笑容,望著那個客人,客人生氣地嘟嚷著說:“我沒叫你們背我,我還愿意背別人,掙幾個錢呢!“但他終于不好意思看別人站在水里,便每人給了幾個銅板,兩個船工說了聲:“謝謝,貪財了!”
又一次,是四月初,春暖花開,船到了對岸,沒靠在碼頭,而在附近停泊了,搭在船邊的木板,離岸邊還有一丈多遠,其余一段水很淺,只能淹過腳面。船工抱歉地喊道:“先生們下船吧,水淺,船靠不了岸,大家包涵一點。”年輕力壯的客人,跳下木板,涉水而過,婦女們不好意思光著腳板,只好花幾個錢,讓船工背到岸上去。有位服飾講究的客人一面脫鞋,一面低聲罵道:“他媽的,明明可以靠岸,偏要在這里停船,龜子孫,明是想多弄錢。我寧可掉在黃河里,也不要他們背。”正在他旁邊收拾纜索的舵工,老實不客氣地回道:“說話留情一些,全是出門人,只不過為混飽肚皮,只要肚子不空,誰情愿讓人爬在自己脊梁上呀!”
船工們這種悲苦的命運,終于改變了,風陵渡的面貌也完全一新。我最近一次渡河,是去年春初。渡口上的一切景象都令人感到新鮮,感到振奮。兩岸碼頭,均設有售票房,南岸票房還有候船室,室內擺著長椅,除售船票以外,還代售一部分火車票。購票者秩序井然,服務人員殷勤和藹。船工們組織了工會,按勞計酬,他們多半都穿著制服,排列整齊的帆船上,插著紅色旗號。船工們除撐船而外,還自動負責維持秩序,指揮旅客依次上船,幫助婦孺老弱,排定座位。河上的工作,雖然仍很艱苦,但開渡和停渡,均有規定時間;既保證旅客的安全,又保證船工們的休息。正碰到枯水季節,河中間露出很大一片淤泥地帶,船只無法直接擺渡到對岸去,客旅必須中途下船,步行通過淤泥洲,然后坐另外的船只,到達彼岸。這塊泥沙洲異常軟濕,走在上面,好似踩在彈簧床上,必須快步通過,才不至于踏出泥漿,甚至陷在淤泥里。旅客們,下得船來,立刻邁著小跑的步伐,手舞足蹈,一個跟著一個,跳跳蹦蹦,彎彎曲曲,活像一個龐大的秧歌隊。客人全下去了,我們同一艙里,有位拄著拐杖的年老的旅客,領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焦急地望著泥洲,十分困惑。兩位船工走過來把老漢和小孩背下船,又把老旅客的包裹搭在自己肩上,然后,兩人攙著老漢,拉著小孩,安慰著,鼓舞著,說說笑笑,把老少二人,半懸空地跑步送過泥洲,托付給接渡船只上的船工伙伴,才轉身跑回原來的船上去繼續工作。接渡的帆船到潼關碼頭后,受過委托的船工,領著老少二人下船,并一直把他們送到候船室,帶他們買了火車票。老者從買車票找回來的錢里,拿出一張鈔票,感激地向船工送過去,船工先是莫名其妙,接著帶笑地拒絕道:“老先生,看不起我們么?”老者說:“都是出門人,買盒煙抽吧!”船工故意板著面孔道:“再這么說,我要不高興了。”老漢激動得說不出話,急忙把手伸到褡褳里,拿出一口袋柿餅來,說:“這你可不能推辭了,這是咱家的出產,你把這帶給同志們嘗嘗!”船工搖搖頭說:“這是你給親戚朋友帶的禮物,你這么大年紀,辛辛苦苦背過了多一半路程,眼看背到地方了,怎么能不帶著啊!”說罷轉身要走,老漢也生了氣,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說什么也得拿去,這是我老漢的一點心意,看不起我老漢么?”船工拗不過老漢,便說道:“好好好,我嘗嘗。”說罷,順手揀了一個柿餅,把口袋放回椅子上。老漢要他全部拿去,他已跳出候車室,回過頭來說:“老先生,我要上船去了,你也該走啦,免得誤了下一點的火車。”
老漢領著男孩子,拄著拐杖,踏上通往車站的大路,一步一回頭望著河邊的幢幢帆影,不住地對不相識的同路旅伴們說:“我五十歲以前,有三十年時光,在這渡口上,往返過不知多少回,眼前這情形,從來也沒經驗過!”
前幾天,傳來一則令人興奮的消息說,第一艘柴油噴氣式拖輪,已在潼關風陵渡下水,不久,第二艘也要在那里駛行,笨重的木船,將逐漸改造成拖駁船隊。這消息,使我立刻想到風陵渡的船工們,他們該是怎樣的歡欣鼓舞啊!夜深了,窗外,天氣陰沉,雪花飄搖,手邊的當天報紙上又發布了北方大風和降溫消息,從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此時正越過新疆,越過河西走廊,向東南侵襲。在另一則消息里,國務院號召煤礦工人們,貢獻春假兩天,超額采煤,以緩和煤炭供應的緊張情況。而西安地區工業和民用的大批煤炭,將從山西運進,黃河北岸,煤積如山,急待過河:度春假的旅客,也在兩岸碼頭上,等著回家。潼關風陵渡的船工們正肩負著巨大光榮的任務,在冰天雪地,狂風怒濤的黃河上,和嚴寒,和浮冰,和黃河上的狂浪戰斗!和時間賽跑!
春節將至,寄語潼關風陵渡的船工同志們,新春好!
1957年1月31日
(《中國新文藝大系》1949—1966散文集)
賞析經驗本身就是一種鑒別,一種比較。一個人的閱歷愈豐富,他對社會的鑒別力就愈強。對生活的比較、鑒別反差愈大,在作家心靈上引起的震撼愈強烈,寫作的沖動和欲望就愈難遏制。作者寫這篇《寄語風陵渡》,正是因為新舊社會比較之后,激起他“如骨鯁在喉,非吐不快”的強烈創作欲所致。
文章以鮮明的對比度為其構思特點。對比又分為三個層面展開,即:整體氛圍的對比,具體細節的對比,精神境界的對比。這三個層面相互照映,不斷升華,從而勾畫出新舊社會兩重天的迥別景象,給讀者以鮮明深刻的藝術感染。
整體氛圍的對比。作家對舊社會的風陵渡,從寒暑兩季的自然風貌上進行刻畫,從而在這樣惡劣的客觀環境里,凸現出船工們抵篙背纖,“掙扎著,吆喝著,一步,又一步,推著沉重的大木船緩慢地前行”的群雕形象,使人心靈為之震顫。然而新社會的風陵渡,面貌煥然一新,“一切景象都令人感到新鮮,感到振奮。”接著,作家又從渡口的秩序、舊社會巡警之兇悍和新社會船工之慈和,以及船工在新舊社會地位的變化,形成冷暖色調的強烈反襯。這是一種橫向的宏觀的對比。
其次是具體細節的對比。舊社會船工背人掙錢,受盡奚落,看夠白眼。那個“生意人”和那個“服飾講究的客人”的刻薄與冷酷,令人齒冷心寒,不由對船工們悲苦的命運寄以深切的同情。然而在新社會當家作了主人的船工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心情舒暢地為人民盡量服務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人格是受到尊重的。特別是船工與那位老人之間酬謝與推辭的細節描寫,把新社會人們和睦相處的同志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是一種縱深的具象對比。
再次,是船工精神境界的對比。舊社會船工們只是為了“混飽肚皮”,新社會他們翻身作了主人,生活有了保障,工作渾身是勁,他們的眼光已從自身投向社會,投向國家,這種覺悟反映出工人歷史性的變化。他們為了“度春假的旅客”和“緩和煤炭供應的緊張情況”,“船工們正肩負著巨大光榮的任務,在冰天雪地,狂風怒濤的黃河上,和嚴寒,和浮冰,和黃河上的狂浪戰斗!和時間賽跑!”
這三個層面的對比,縱橫交織,虛實相映,深刻地反映出偉大時代的巨變,令人體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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