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黑河的阻撓讓我們兩天才到包頭。包頭日本特務人員,聽說我們是去新疆的汽車,特別來詳細看看。謝謝他們如此關心!
包頭北出蒙古,有兩條山谷可通,一是大溝,一是小溝,都是陰山里的谷道,我們選的小溝一路,那時包頭的駐軍,已經重重的把守谷道。軍帳搭在山頭上,頗有古代“戍邊”的風味。
小溝足有四十里長,曲折走出山溝后,并沒有什么下坡,直接進入蒙古原地。這里我們可以領悟到,蒙古高原在陰山是一個階層的邊沿,東南行在張家口又是一級,居庸關所在的南口山脈是第三級。
蒙古原地上,烏蘭察布盟區域大半是水草茂盛的牧地。草地之勢,平坦潤澤,不但行使汽車相宜,而且風景悅目。汽車進入草原,通常可以開足七八十公里一小時的速度,隨波形的汽車路,起伏前進。正如一隊戰艦突破碧藍的水波,海上浮現。
安北設治局正在我們必經的路上,縣城內容的充實,遠不及武川。在午尖的旅店里,聽到幾件新聞,都是關于民間欠糧,被廳官拘去的事件,這恐怕就是“家有二頃田,頭枕衙門眠”的古典今驗了。
蒙古草原的美麗,我見斯文赫定對它有正確的了解,一望無邊的青綠,其中沒有一叢林,或者一棵樹,來打破這種青茵的平順。前面,向任何方的前面看去,總是悅目的綠色鋪好的野景。波形的綠地,猶如微浪的海洋。矮小的山崗,正如海中細島。在村莊絕跡的綏遠西北中公東公等蒙旗中,一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廟之突然出現,無異久航茫茫的太平洋中,突然看到檀香山島。到了夕陽疲掛在西方,灰白的光幕斜罩著大地。草地里的馬群,受了汽車的震動,沒命的狂奔。它們一向自由生活慣了,蒙古地方可供交通用的動物,只有它們跑得快,只有它們靈巧,它們自己經驗上覺得是天之驕子,它們是比高大的駱駝還要受蒙古騎士的歡迎。我們這一隊比它們更快的東西,巨大的吼聲——發動機與汽笛的聲音,使它們感到第一把交椅的動搖,它們驚懼,它們憤恨。似乎它們不佩服我們的汽車,因而以它們最大的速度,開始和我們賽跑。夕陽草上奔群馬,鬃飛尾直眼回顧,這是多好的寫生題材!
傍晚,過一條叫“海留圖”的小河,河的西岸有幾家蒙古包,為漢商所經營。三十一日計行四二○里。此間較大的蒙古包已經不是活動的房子,而是僅有蒙古包形狀的固定土屋。車隊集結的停了下來,比原來幾家蒙古包的氣勢還要壯盛,簡直是一座“車城”。歐洲古代有“城國”,我們也可以叫做“車國”。因為我們有幾十個男女老幼,“人”的條件有了。我們有統一的管理制度,生活和行車,皆有統一的籌劃與指導,“政府”是有了。我們有相當武器,可以自衛,“保衛”的機構有了。只是,我們沒有固定的領土,缺乏近代國家構成上一個重要因素。不過,我們也可以叫做“行國”,如漢時稱西域游牧國家的名稱。
“行國”住宿之后,行國中人的社會活動,隨著展開,炊夫忙著燒茶做飯,車夫忙著收拾出了毛病的機器,老年人多半疲乏不堪,躺于帳幕里愁眉皺眼,小孩子把他們都市里帶來的紙條隨風放蕩,青年男女們總喜歡到海留圖河邊用清寒的塞水來洗滌當天的塵垢。這樣幾千里戈壁長征的旅客,誰都準備有相當的食糧,這時,大家開始享用了。小箱作了方桌,松沙是天然的“梭發”,甲的酒,乙的肉,丙的餅干,帶吃,帶說,帶唱。
東北人總是說東北的事多,他們痛罵東北那批自私自利的官僚軍閥,拚命地刮地皮,結果都歸了外人。剩下一些財產,弄到關內平津一帶,他們的子子孫孫拿了這些財產在平津一帶作惡,悖入悖出,必無下場。日本占了東北,所有稍有財產的商店,都給他弄上一個顧問,財政上出入要得顧問的同意,結果這些商店成為顧問的私產!
海留圖河續進,汽車在草地里飛馳,風景舒松清暢。經過好些難過的道路,益發顯得頭車司機的重要,他在車隊中的地位,等于一國的領袖,他不但要有特殊的經驗,而且他的度量要有海樣的寬宏。他也許有獨出心裁的作法,暫時不為群眾所了解,遭受了許多誤會。但是,他必須在事實上表現無假公濟私之行為,才能得大家的諒解。他自己主要的是要能為大家開路,領導向前,有許多誤會和怨言,就不能深究,更不能只是回頭和其余的司機爭吵,而先剪除那些能干的司機。因為有脾氣的司機,大半是技術較高的份子,也就是這一車隊的骨干,他們容易自夸,容易對領導者不滿。誠然他們的本領,也不見得比現在開頭車的人高明,但是如果不能忍耐的將這些干員排斥了,真遇到艱難險阻的時候,又沒有人才了。
不好的道路,如果有好的司機,也可以渡過許多難關,所以一個國家杰出的領袖,至為重要。
一串汽車賡續的行進,其中任何一個出了毛病,立刻落伍到后面。時代的洪流,不斷的演變,不能把握時代來不斷改進自己的人們,當然很快就要為時代所拋棄。許多不長進的人們,反而常常用愚民的教育政策,來阻止后面年青人的進步,這當然是不可通的。
車隊各司機,平時是各不相下,誰也不佩服誰。然而他們相互間卻有一種道德的自然法則存在,大家對于這個法則是無條件遵守的。只要車隊里任何一個車真正出了大毛病,或者陷在沙窩里,其余所有的車夫助手都一齊來幫忙,來營救。這種行為,是不待招呼的,無條件自動的。這是因為共同利害的結果,因為這樣遼遠的蒙古旅行,誰也不能說自己準保不出些危險,如果不是大家合作,每個人都無法解決其自身的困難,每個人基于自身的需要,發生了不成問題的團結要求。因此,在政治上要談團結和統一問題,使利害共同,是最根本的方法。
九月一日這天,我們遇到漫山遍野的黃羊。這種野生動物,我在青海看到過,從祁連山南北的地方,東北向察綏內蒙,這一帶地廣人稀的地方,都是它們繁殖地。黃羊奔馳速度,不等尋常,三十公里一小時的汽車和它們并駕齊驅,它們仍可以在汽車的前面趕過!
所有的生物,都根據自己生存的需要而活動。黃羊生存的方法,有點值得注意的地方。它是對于動物界來說,完全是“守勢”的,或者“消極”的生存。它沒有巨牙,又無利爪,不能犧牲任何動物來滿足自己。但是,其他的動物卻不能說沒有犧牲它的意思,因此,首先它有一種適應于當地當季的土色和草色之保護作用的毛色,減少被旁人發現的可能。萬一被其他有傷害性的動物發現以后,它就開始逃跑,它的普通速度幾等于馬的狂奔。在緊急關頭,它能縱躍前進,一躍能離地三四尺高,一二丈左右遠。不但成長的黃羊如此,初生的羊犢,剛脫母胎之后,一見風就可以跑路。
戰略上,有必須取得某地某事始為勝利者,同時,有只須不給予敵方某地某事,即為勝利者。這里取舍得失,全在研究我們生存的需要在什么地方。
午尖在黑沙圖,這里是新疆哈密,甘肅酒泉,張掖和阿拉善蒙古走草地進入綏遠的總口子。從前西北一帶的鴉片都經此至百靈廟轉歸綏。鴉片過境稅,是綏遠財政上看不到的大收入。德王所主持的蒙政會為了鴉片過境稅問題,也是和晉綏決裂的一重大原因!百靈廟形勢特殊化以后,綏西屯墾軍派兵把守黑沙圖,所有鴉片,不準再走百靈廟,改由此去包頭。
三五處蒙古包,加上一連人的土屋兵營,此地也儼然蒙古地中之大鎮。所謂汽車站,也是蒙古包。所謂商店,也是蒙古包里有限的一點東西。
(1937年《大公報》《塞上行》)
賞析在《中國的西北角》和《塞上行》這兩部隨筆散文集中,著名記者范長江獨創了一種半游記半報道性的紀行文體。諸多篇什,在他的筆下無不展現出一幅幅跌宕多姿的風俗畫、風景畫,那疏散開闔、宏博富麗的天地里,又都涌動著潛在的力量和深沉的思考。收入《塞上行》中的《再渡陰山》也是如此。
文中,車行路轉,移步換景,花明柳暗,奇觀迭出,令讀者目不暇接。“狀溢目前,情在詞外”,全文有一條詩情作紅線,因此一幅幅畫面相連,形散而魂聚。
第一幅畫景,特點是大處落墨,色調蒼涼。陰山諸道,駐軍把關,頗有古代戍邊風味的軍帳;階梯地形,如艦隊浮現海上的車隊;日本特務的詳細查看,透視了當時的環境與現實,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入侵,國憂民難,路途多舛。這些為全篇鋪設了一層灰暗底色,勾勒出一片陰冷的背景。
第二幅圖畫卻是濃墨重彩,高光用筆,恣情于一派怡人的自然風光。海洋般的綠地,如海中細島的山崗,金碧輝煌的喇嘛廟,夕陽疲掛時,“夕陽草上奔群馬,鬃飛尾直眼回顧”,好一幅駿馬圖,空闊而充滿生機,明快而流溢情韻,何等壯麗!可是,美麗遭摧殘,自由被踐踏,愛與恨形成鮮明對照!
愛恨的撞擊,引發出人的風景線。由漢商的蒙古包到固定土屋、車城,由歐洲古代的“城國”到“車國”、“行國”,斑駁的筆觸,皴染出又一幅細膩多彩的“行國暮宿圖”。在熱烈憧憬中,再次對比被日本軍國主義者侵占的東北。作者心中燃燒的是滿腔憤恨與激情!
情感的噴突之后是冷峻的思考。一幅“行國挺進圖”引發出深刻的思想啟迪與哲辯的經國對敵之道。“經過好些難過的道路,益發顯得頭車司機的重要,他在車隊中的地位,等于一國的領袖”,“一個國家杰出的領袖,至為重要”。要取得勝利,最根本的辦法是團結統一,利害共同。
第三幅風物景觀圖畫,則是遍野的黃羊。“它沒有巨牙,又無利爪”,其他動物卻想犧牲它!于是它的毛色適應于當地當季的土色和草色,緊要關頭“一躍能離地三四尺高,一二丈左右遠”,連剛出母胎的羊犢,“一見風就可以跑路”。它們需要生存,善于生存。中國是弱者,敵寇想犧牲她,又該如何呢?回答是:學習黃羊,超過黃羊,維護我們的自由和完整!精譬的議論,蘊含哲理的類比、聯想,是愛與恨的理性升華。
《再渡陰山》全篇網歷典,勾民俗,羅國難,向光明,記述兩天時間的近千里行程,車行為線,時序為經,宏論作緯,綰聯幾幅畫面,構成一軸塞外山水風物長卷。寫景和敘事,議論和抒情,層遞展示又歸而為一。內容繁富,恢宏絢爛,兼有知識性、趣味性、哲理性。情感揚抑頓挫,一波三折,形成一種脈沖式的開放結構,卻又紅線貫一。作品舒卷自如,隱秀并出,明快風趣,豐厚沉實,顯示了作家的淵博、睿智與精湛的藝術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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