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喜歡拿火車和江輪對比。坐火車自然不如坐江輪那樣舒服。江輪好像在水上散步,態度非常瀟灑閑適;火車那種風掣電馳,急如星火的神氣,也大可代表豪壯的一派。對于一個急性的乘客,一個還鄉的游子,一個異地相思的情人,特別快車他們有時也許還嫌太慢;但在我們這些旅行者的心中,卻發生的是相反的感覺。
輪船上的面積比較大,無論房艙或者統艙的客人都有在甲板上徜徉散步的自由,披襟當風固然是好,玩味景物也不壞,無往而不隨心所欲。船身徐徐地破浪前進,你可以在浩淼的江心仰天長嘯,低首徘徊,那是多么飄逸的心情!坐在火車中,我們的身心都完全受了束縛,每一個長椅旁只有那么一扇透氣的小小窗戶,如果你不是靠著車窗坐的,便很難獲得開窗眺望的機會。車行又是那樣地匆匆,旅客沒有法子捉住窗外的大自然全景;偶爾掇拾到一鱗一爪,已經就很可珍貴。也有極精美的,也有極平板的,與其說它們像粗枝大葉的畫圖,不如說像看無聲電影,所缺少的只是一些深刻的故事的情節。
我對沿路風景的態度很淡漠,生長在南方的人,單調呆滯的山水是不易吸引起他的注意的。河北境內四望都是一片平鋪的綠野田疇,沒有叢集的樹木,沒有層疊的崗巒,沒有縈帶的河流,沒有一點詩思與畫意:平庸,沉悶,刻板都是最好的形容詞。到了山東境界,景致才漸漸起了一些變化,才望得見一抹蒼蒼的遠山的影子,北方的怪石嶙峋的峰嶺的典型;有時也陪襯著一泓清溪,不過略略缺少蓊郁的森林。就農事上說,河北也不及山東的有生氣,后者土地居高肥沃,雖然在亢旱的期中,田中的農產物還是在向上滋長,亭亭直立,像一個人到了少壯時代;河北田地有很多地勢低陷,往往被水淹淪著:有的還在不很健康的嬰兒期,被驕陽曬得形容憔悴。
景物在我的眼中是一瞥就過去了,我所注意的是沿途車站上的人類。我對于那些人個個感覺到興味。一些朝氣蓬勃、忠厚老實的小販是最可欽佩的人格。他們似乎都倚靠車站為生,生活的范圍是多么狹隘,只選定了這座小小市場。算準了火車開到的時候麇集,有如廟會,火車一離站,便又匆匆靜無一語地散去。有的做了很好的生意,歸去便挾著成功的歡欣,有的沒有賣到錢,卻滿懷失望,垂頭喪氣,像斗敗的雄雞。他們具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心情。人的模樣都差不多,穿著白布或藍布短褂,沒有一個不是高聲的叫賣,像走馬燈似的來回在車窗前兜攬生意,向旅客露著可愛的笑臉,殷勤詢問。因為火車只有五分鐘或十分鐘的停留,光陰之于他們是極可寶貴,如果稍一松手,買賣便算落空。第二趟車又是馬上不會就開來的。他們賣的東西有雜牌汽水,冰鎮梅湯,白糖豆漿,西瓜,蜜桃,油炸馓子,糖酥餅之類??匆娺@些景象,立刻使我回憶起從前坐長江輪船的時候,每逢晚泊,便有一兩只篾篷的木船遠遠搖著過來,里面是夫婦兩個,態度十分和藹,與輪上茶房也都互相認識,一盞玻璃的煤油燈在船篷中點著,他們出賣一些銀片膏水煙燒酒和豆腐干一類下酒的小菜,有時也私帶一點煙土。槳聲在水上吚呀地震激著,統艙的客人都爭著跳下船去買。這個和車站上滿天星似的叫賣者相比,顯然又有另外一種情趣。
最有趣味是在夜間,有時雖然時候已經到了兩三點鐘,暑氣漸漸退去,涼風不生,窗外也顯得十分凄涼。但是車一到站,清脆的叫賣聲又在空間回蕩著了,不過人數稀少,不像白天那樣的雜亂,他們紛紛點著各種不同的燈火。有的攤子既不甚大,而且一燈如豆,他們的周圍看去就好像有點陰森的鬼趣,站臺上則晃搖著三三五五高低大小的人影。我記得那天晚上十二點過德州,德州的站臺上是不許小販停留的,他們都在柵欄外邊用高凳子擺了一個小攤,中間放一盞玻璃方燈,熒熒閃爍,一頭是長圓形淺綠色的西瓜,一頭是像鴿子一般的大小的鹵雞。攤子都是一塊木板,擺成一排,隔幾步一個的非常整齊。他們都向著車窗,用著并不十分高亢的聲音,遙遙喊道:
“買雞!買雞!買雞!”
“買西瓜!買西瓜!買西瓜!”
態度特別從容。大約因為所售的食品都是名產,便用不著兜攬求售。事實上車中客人早已在打聽著什么時候到德州,便是為了買這兩種東西。所以一到站,大家都紛紛下車,無不提著一只鹵雞或者臂下各挾兩個西瓜回來。我和蘇欣君談起來,覺得他們的叫賣的語句是那樣的簡單而純摯,真能使人感動。不像北平小販賣東西要故意形容,如“冰積凌,涼的敗火”,“蘿葡賽甜梨,辣了換”等,有時卻并非完全貨真價實,后者在文士們的耳中聽來,也許覺得富有詩趣。不知為什么我卻更喜歡前者,我以為這正是代表山東人的性格的地方。后來車過K城,有許多乞丐在窗外追趕著,也是喊出簡單和毫不客氣的句子:“要錢!要錢!要錢!”
蘇欣君有點憤怒,探出頭去,大聲斥著:“我們又沒有欠你的帳,你為什么向我們要錢!”
自然,他們和北平叫“善心的老爺太太,可憐可憐窮人吧”的乞丐比起來,未免顯得太爽直了。
在泰安,有一個賣芽棗的苦老頭子,因為車上有人買了他兩毛錢的芽棗,把東西拿上車去了,錢卻不給他送下來。他一個人又分不開身上車去找,急得滿頭大汗,看見火車蠕蠕地開動。他簡直想不出法子,好像要哭又哭不出來的神情,跌腳,口里喃喃罵著:
“你的奶奶,買東西不給錢!”
蘇欣凝望著我,仿佛辣辣的著了一鞭,我也不覺有點黯然。一直到火車開得很遠很遠的時候,我的腦際還拭不掉那老人的凄慘的面影。
(1934年《水星》第1卷第1期)
賞析這是一篇別有情趣的隨筆。它對于旅途的見聞、感受,信筆寫來,無拘無束。田疇綠野,遠山近水,雜然相陳;小販、乞丐、窮老漢……相繼出現:叫賣聲、付錢聲、怒罵聲,沓然紛呈。牽涉的地點,以魯地為主,連累而及河北、北平??梢钥闯?,它章法舒放,取材自由,無貫穿性意脈,無集中鮮明的主旨,但又不是絕對的自由散漫,雜亂無章。
它在選材組材方面決不是漫無邊際的。題目為《車窗外》,車窗是作者選取材料的視角,種種材料大都要受到這個窗口的框限。文中寫的河北境內的綠野田疇,山東境內的山影溪流;寫的沿途車站上小販售貨的生動情景,都是通過車窗而得到的見聞。有時牽涉到過去在別的地方的見聞,那也是立足于現實情景,由此時此地的見聞而展開的聯想。在組織材料方面,可以明顯地看出文章前半部分著重寫自然景物,后半部分著重寫車站上的“人類”。而在這兩部分中又可隱約見出由冀至魯,由此站到彼站,由白晝到夜間的時空線索。這樣就使作品避免了雜亂無章。
本文的主題不是集中鮮明的,但決不是亂寫一氣,它是在突出地表現一種意趣。葉圣陶曾說:“隨筆的唯一條件是在于‘新鮮的意趣’”。本文就是充分地具備這個條件的。文中所寫的本來是人們在旅途中司空見慣的自然風物和常人小事,但是由于作者善于挖掘其情趣,使它煥發出新鮮有趣的藝術光彩。例如對坐江輪和火車的情態的描繪,“江輪好像在水上散步,態度非常瀟灑閑適”?;疖囀恰凹比缧腔稹?,“大可代表豪壯的一派”。真是出神入化,意趣橫生。作者對自然景物的描繪更是有趣。山東田里的莊稼“亭亭直立,像一個人到了少壯時代”,河北田地的農作物,“有的還在不很健康的嬰兒期,被驕陽曬得形容憔悴?!边@種擬人化的描寫,使自然物變為鮮活的生命,使人讀之別有情趣。寫得尤其精彩絕妙的是車站上的小販。他們做了好生意,“挾著成功的歡欣”,如果沒賣到錢,“滿懷失望,垂頭喪氣,像斗敗的雄雞?!鼻罢呤前迅星槲锘槿ご笤觯笳呤且匀藬M物,情趣盎然。小販們那表現著山東人性格的叫賣聲,諸如“買雞!買雞!買雞!”“買西瓜!買西瓜!買西瓜!”直截了當,簡單、純真。加之與北平小販的叫賣聲相比襯,更加顯得有趣??傊H诵∈嘛@真趣,平中見奇,平中出趣,是這篇隨筆的突出特色。
文章的意趣是和作者的思想感情密切相關的。本文所反映的意趣決不是庸俗無聊的低級趣味,它是在濃烈的意趣中浸潤著作者的美好思想、健康感情的。其中有對擺脫束縛的自由境界的追慕;有對充滿生機“向上滋長”的景觀的贊頌;有對爽直純摯性格的喜愛;有對窮苦老人的同情。讀者饒有興趣地賞讀作品時,會在快意的微笑中自然地受著感情的熏陶與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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