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是最喜歡請客的一個民族。從搶付車費,搶會鈔,以至于大宴客,沒有一件事不足以表示中國是一個禮讓之邦。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你的錢也就是我的錢,大家不分彼此;你可以吃我的,用我的,因為咱們是一家人。這種情形,西洋人覺得很奇怪。恕我淺陋,我沒有見過西洋人搶付過車費,或搶會過鈔。我們在歐洲做學生的時代,因為窮,大家也主張“西化”,飯館里吃飯,各自付各自的錢,相約不搶著會鈔。西洋人宴客是有的,但是極不輕易有一次,最普通的只是來一個茶會,并不像中國人這樣常常請朋友吃飯。這些事情,都顯得中國人比西洋人更慷慨更會應酬。
其實,中國人這種應酬是利用人們喜歡占便宜的心理。不花錢可以白坐車,白吃飯,白看戲,等等,受惠的人應該是高興的。一高興,再高興,三高興,高興的次數越多,被請的人對于請客的人就越有好印象。如果被請的人比我的地位高,他可以“有求必應”助我升官發財;如果被請的人比我的地位低,他也可以到處吹噓,逢人說項,增加我的聲譽,間接地于我有益。中國人向來主張“受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不花錢而可以白坐車,白吃飯,白看戲,也就等于受人錢財,若不與人消災,就該為人造福。由此看來,請客乃是一種“小往大來”的政策,請客的錢不是白花的。知道了這一個道理,我們就明白為什么對于親弟兄計較錙銖,甚至對于結發夫妻不肯“共產”的人,為請客而揮霍千金,毫無吝色;又明白為什么家無儋石、對泣牛衣的人偏有請客的閑錢。原來大多數人的請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慷慨,而是權謀!
青蚨在荷包里飛出去是令人心痛的,而“小往大來”的遠景卻是誘惑人的,在這極端矛盾的心情之下,可就苦了那些一毛不拔的慳吝者。當在搶付車費,搶會鈔,或搶買戲票的時候,為了面子關系。不好意思不“搶”,為了荷包關系,卻又不敢堅持要“搶”,結果是得收手時且收手,面子顧全了,荷包仍舊不空。最糟糕的是遇著了同道的人,你一搶他就放松,結果雖是“求仁得仁”,卻變了啞子吃黃連,心里有說不出的苦。不過,慳吝的人也未嘗不請客;有時候,他們請客的次數要比普通人更多,因為吝者必貪,貪者畢竟抵不住那“小往大來”的遠景的誘惑。于是他們想拿最低的代價去博取最大的利益:每次請客吃飯,東西揀最便宜的吃,分量越少越好,最好是使客人容易飽,容易膩,而主人所費又不多。甚至連請幾天,昨晚剩的菜今天還可以吃,雖然讓客人吃別人的余唾頗為不恭,然而請客畢竟是請客,余唾吃了之后,仍舊不怕他不說一聲“謝謝”。這是手段之中有手段,權謀之外有權謀!
話又說回來了,請客真的是一種好風氣嗎?真的能聯絡感情嗎?我曾經親耳聽見搶會了鈔的人背面罵那讓步不堅持要搶的人,說他小氣,說他卑鄙。我又曾經親耳聽見吃了人家的酒飯的人一出大門就批評主人:五溜魚只有半邊,清燉雞只有半只,煙臭如蕕,酒淡如水,廚子烹調無術,主人招待不周!可見中國既有了搶付錢的習俗,不搶付錢竟像是私德有虧,于友誼有損;又有了濫請客的風尚,不請客的固然被認為不善交際,請客如果請得不痛快,那錢也只等于白花。勿謂郇廚既擾即盡銜恩;須防金碗雖傾,終難飽德。老饕未饜,微祿半銷!“小往大來”的請客哲學真是害人不淺!
被請的人有時候也很苦:明知受人錢財就得與人消災,但是又沒有拒絕的勇氣,于是計劃“還席”或“回客”。受了人家的好處,再奉還若干好處給人家,這樣就算兩相抵銷不再有報答的責任。其實這樣設想是自尋煩惱。最干脆的辦法是既不請人,也不怕被人請。如果有人搶著代我付車費或會鈔,我就一聲不響地,讓我的青蚨“回龍”。如果有人請我吃大菜我就兩肩承一口,去吃了就走,不耐煩道一聲謝,更不理會什么是一飯之恩。假使人人如此,中國可以歸真返璞,社會上可以少了許多虛偽的行為,而政府也不再需要提倡儉約和禁止宴會了。
(1943年10月3日《生活導報》第43期)
賞析一篇小品的生命力往往能跨越時代,水遠放射它愛憎的光芒?!墩埧汀芳词沁@樣一則小品。
本文所寫的請客并不包括我們口常生活中親友間的正常往來,更沒有(也不可能)涉及到今日已成為社會問題的公款吃喝,它指的是那些以請客為手段企圖達到一定目的的自掏腰包的請客。
小品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從比較入手,提出“中國人是最喜歡請客的一個民族”,而且進一步得出中國人在這一問題上“更慷慨更會應酬”的結論。文章緊接著便一刀切中肌理,指出這種應酬是利用人們“喜歡占便宜的心理”,而請客乃是一種“小往大來”的政策。由此推演出更進一步的結論:“原來大多數人的請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慷慨,而是權謀!”這樣便將上段的結論否定無余了:原來應酬是利用,慷慨是權謀。這一層揭出“請客”的用心。
接著再揭穿另一種請客者——“抵不住那‘小往大來’的遠景的誘惑”的慳吝人,他們想以最低的代價去博取最大的利益。作者說他們的請客是“手段之中有手段,權謀之外有權謀”,真是揭露得入骨三分,痛快淋漓!
結尾兩段,一說請客之危害,一說被請者應取的對策。文章列舉種種事例說明請客并不能真的聯絡感情,“‘小往大來’的哲學真是害人不淺”。文章提出最干脆的辦法是:既不請人,也不怕被人請。作者所倡舉的是儉約,是除卻虛偽,使中國歸真返璞,從而道出了寫作《請客》的真正目的。
《請客》采用的是議論與敘述結合的手法。議論提出觀點,得出分析的結論。作者巧用層層剝進,各層結論頂針遞進,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中使論述不斷深化,使我們看到了請客者的內心,從而達到對人與社會的認識。作者的精彩之筆還在于對各類人物的描寫及心態分析。例如對受惠人的“白坐車、白吃飯、白看戲”,“一高興,再高興,三高興”的心態描繪;對慳吝人請客的挖苦以及被請者的牢騷,都極生動地刻畫出人們的心態和社會世態。在語言使用上善于用典和隱喻,更善于提煉普通俗語,使之衍出新義。這些都生動地表達了作者所強調的內容,可見語言錘煉的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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