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先生的靈柩從協和醫院移往中央公園的時候,我也雜在鵠立道旁的數萬人中瞻望。我聽了那沉雄的軍樂,看了那在微風中飄蕩著的白幡,和在幡下走著的無組織,無秩序,三三兩兩,男男女女,臂上系著黑紗,胸前戴著一枝白紙花的千千萬萬的人們(大多數是少年人們),我已經覺得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涌到眼眶子里了。
我想到我只見過孫先生兩面,也是在民眾對他表示他們的景仰的時候,不過那兩次是歡迎,這一次卻是哀悼了。
在民國沒有成立以前,孫先生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一個神話傳說里的人物。就是民國已經成立,那時的神話傳說還并不減它們的勢力。我還記得有一個冬烘先生在民國元年找吳稚暉先生求事——并且要在孫先生的臨時政府里求一事——他說,他早就知道孫先生是不凡的人物。有一年孫先生喬裝了一個施藥郎中率了一只黑狗到常熟,被人識穿了。知縣派了五百名大兵去捉拿他。他們把孫先生團團圍住了,孫先生不慌不忙,吹了一口氣,腳下便生了一朵白云,騰空而起,一直飛到上海跑馬廳,才落下來。這是他親眼看見的。
那時我初進中學校,聽了這種話,還不懂得笑,只覺著生氣。可是我所知道的孫先生其實也模模糊糊的,只不過靠著些報紙上的照相和不大可靠的記載。此外吳先生那時有幾句話,在我心中留了很深的印象,使我覺得孫先生的偉大的人格。他說,革命黨得了志,他們的面目全變了。始終保持著本來面目,沒有染著一些官僚習氣的,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尤其是孫中山先生。他又常說,孫先生的度量真大,有許多曾
經在患難時背棄他的,現在來了,他仍舊一視同仁的看待他們。
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孫先生,是在南京臨時政府取消,孫先生下野的時候。我還記得一個下午特地到滬寧車站去,到時車站里面已經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那時弱小無力的我再也沒有方法可以進門。我只好立在車站外的道旁人中等待著。在聽見了歡迎聲和軍樂聲的多少時以后,我便見幾輛汽車慢慢的從車站出來:為首的一輛中,坐著一個穿著很整齊的西服的人,他的溫文端正的面容,光光的頭發,八字須子,一望而知是孫中山先生。他舉起了高頂的絲帽,面上微微露著溫藹可親的笑容,可是不幾秒鐘便過去了。
我第二次看見孫先生是在第一次的后幾天。上海新舞臺特別演一晚戲,歡迎孫先生。那天樓上招待,樓下還是賣座。我那晚跟了吳先生,也坐在一個側面的包廂里。我永遠不會忘記孫先生走進他的中間包廂的時候,樓上樓下的人都站了起來,戲臺后的演員,有的化裝已完,有的還沒有化裝,有的化裝方一半,也都出來立在舞臺上;他們首先舉起帽子,呼萬歲,樓上樓下的人都應和著,把我的眼淚都止抑不住的叫出來了。
我還記得那天演的是《波蘭亡國恨》。可是我的眼光大約在戲臺上的時候還沒有在中座包廂的時候多吧。大約因為覺察著我如此,所以吳先生忽然在我肩上拍了一拍,立起身來向孫先生的包廂走去,我見了也就跟著。他走到那包廂的后面便立住了。我起先以為他同孫先生說話去呢,此時才知道是讓我就近處看看他。我就立在那里,一直到孫先生起身出去。中座包廂中只坐著兩個人,中山先生和他的公子哲生先生。他一言不發的坐在那里,眼光直注在戲臺上。他的秀美的面容,優嫻的態度,完全表現出一個書生政治家來。政治家像孫先生這樣的有氣魄而無架子的,我到歐洲以后還偶然見過,在中國可以說沒有。
孫先生身后站立的人漸漸的多了,他走的時候,已經立滿了人。他見了相熟的人,或是握一握手,或是笑一笑,出去了。他的聲音我還是沒有聽見過。
孫先生靈柩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正回想著民國元年的記憶。四周的人一擠,把我擠醒了。我正見八九個孫先生的老朋友,老黨員,抬著靈柩向前走著,我的眼淚真要奪眶而出了。
我在人叢中擠了出來,歸途想到我所見的都是下臺時的孫先生。民國元年那一次,正是他第一次下政治舞臺,這一次(末一次)非但下政治的舞臺,并且是下人生的舞臺了,世界不是一個舞臺么?相隔十余年,每次下臺,都有千千萬萬的人歡迎著或是哀悼著,孫先生之外還有什么人有這種魔力?孫先生在國人心中的勢力是怎樣來的呢?我想,與其說因他的功業,還不如說因他的偉大的人格吧?
(1928年新月書店《西瀅閑話》)
賞析偉大的人格!
誰有如此偉大的人格?唯有孫中山先生。中山先生不是神,他并不能在五百大兵的圍困中,不慌不忙地吐氣成云,騰空而起,一直從江蘇的常熟飛到上海的跑馬廳。但他卻實實在在征服了千千萬萬的民眾,包括作者自己。那鵠立道旁瞻望先生靈柩的數萬男女,那一枝枝自由而放的白紙花,那一陣心痛和滿眼的淚水,無疑地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作者就通過自己的耳聞目睹,淋漓盡致地展現出先生人格的偉大——普通和崇高。一方面,先生是革命黨的領袖,著名的政治家,得志時始終能保留本來面目,不沾官僚習氣,失意時仍能溫文爾雅。一方面,先生是位活生生的、有常人情感的普通人,胸襟開闊,能夠原諒那些曾經背叛他的“朋友”;又十分的和藹可親,和民眾能作心靈上的交流。所以他是一位“有氣魄而無架子”的書生政治家。
文章敘述具體,以自我感受為中心,充分地表現出孫中山的崇高形象和自己的敬仰、懷念之情。在構思上,作者以兩次見到孫中山為線索,巧妙而不露痕跡地把歷史和現實匯聚一點,使思想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極易引發人的聯想和共鳴。先生下臺了,包括政治舞臺和人生舞臺,但都受到千千萬萬的人歡迎和哀悼。難道我們不下臺嗎?顯然每個人都會下臺的,只怕都難以具有先生的這種魅力,都難以具備這種偉大的人格。在語言上,作者運用常人的口吻,不加修飾,不顯做作,將自己真實的情感寓于尋常的“談話”之中,寓于尋常的詞語之中。樸實的語言表現樸實的情感,使情感更深、意味更長。這既是一種“返璞歸真”、“大巧若拙”的藝術手法,也是作者純熟運用語言的才能的顯露,是一種過硬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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