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自古貪睡。雖然宰予晝寢,被孔子罵作朽木糞墻;勾踐臥薪,蘇秦刺股,孫敬懸頭也都故意弄得睡不安穩(wěn);但這都只是裝腔作勢。實際上,中國人的天性是貪睡的。諸葛亮隆中高臥,陶潛北窗高臥,都被稱為山中高士,和月下美人一樣地備受詩人的贊揚。陳搏老祖一睡百余日,尤為集睡眠之大成;普通人所謂睡到日上三竿,比之陳搏老祖,真只可算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在貪睡的民族看來,失眠該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然而我們有時候竟沒有法子防止失眠。我曾向外國人學(xué)得數(shù)羊兒的妙訣。但是羊兒越數(shù)越多,竟像曹瞞的八十三萬人馬,數(shù)到天亮也數(shù)不完,于是終于失眠了。失眠之后往往食不下咽,弄到眠食俱廢。這樣漸漸糟蹋了身子,其苦何知!
為什么失眠?若說是憂國憂民,雖然冠冕堂皇,畢竟和事實距離太遠(yuǎn)。況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們也不應(yīng)該這樣不安分守己。那么,我們?yōu)槭裁词吣?
青年時代,失眠的主因恐怕離不了戀愛問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曾受周公教化的君子也曾經(jīng)這樣坦白地告訴過我們。豈特君子?恐怕連那窈窕淑女也不免輾轉(zhuǎn)反側(cè)。不過詩人忠厚,不肯明白說出來罷了。林黛玉在絕粒以前,常常失眠,其主要原因正如紅樓夢八十二回里所說:“當(dāng)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心內(nèi)一上一下,輾轉(zhuǎn)纏綿,竟像轆轤一般”,“翻來覆去,那里睡得著?”她的咳嗽只是失眠所引起的,因為“自己掙扎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fēng)來,吹得寒毛直豎。”可見得她是因為失眠而后咳嗽,并不是因為咳嗽而后失眠啊。
壯年時代,失眠的原因就復(fù)雜了。商人白天持籌握算,晚上腦子里全是商品和數(shù)字,往往睡不著。機關(guān)主管人為了經(jīng)費的統(tǒng)籌,人事的處理,一時想不通,也往往睡不著。“齊人”因為妻妾爭風(fēng),“黔婁”因為柴米無著,告貸無門,也往往睡不著。壯年人比青年人更易失眠,老年人比壯年人尤其容易失眠。“亢陽”的次數(shù)越多,人越易老。波特萊爾詩云:“貧人顛沛由來久,常存怨氣沖牛斗。上帝內(nèi)疚慰之以睡眠,人類更添赤日之子其名酒。”睡眠本是上帝的恩惠,應(yīng)該含生之倫,皆能蒙恩,誰料世上竟有不少的人還不能享受這最低限度的幸福!
我們文人還有一種失眠的原因,就是床上想文章,打腹稿。歐陽永叔嘗言詩文多得于“三上”,就是馬上、床上和廁上。馬上和廁上都沒有問題,床上卻苦了一雙睡眼。我們“唯將終夜常開眼”,卻不是“報答平生未展眉”,而是“愿學(xué)陰何苦用心”。抽思乙乙,思緒越引越長,偶遇棼絲,既理還亂!嘔盡心肝之后,陰何還沒學(xué)象,腹稿還沒打完,已經(jīng)是晨雞三唱了!這種失眠,真是何苦!然而文人之可笑在此;文人之可愛亦在此。
前面我們首先撇開憂國憂民的失眠,是因為這種人太少了;我們這班自了漢,不敢盜竊這種無上的光榮,但是,太少并不就是沒有。當(dāng)國的人夙興夜寐,自不必提。此外還有那些愛國志士們,身在田園,心存廊廟。凜匹夫之有責(zé),痛胡騎之橫侵。更籌細(xì)數(shù),默招賈傅之魂;燭跋輕吹,幽訴彭咸之鬼。九度腸回,嘆神京之日遠(yuǎn);一宵發(fā)白,憂漢社之將墟。心病還將心藥醫(yī),這種失眠癥,恐怕要等到兵渡鴨頭,甲齊熊耳的時候,方才醫(yī)治得好的了。
(1944年10月15日昆明《中央日報》增刊)
賞析這是一篇關(guān)心國家民族前途命運,憂嘆漢社興亡的憂忿之作。文章寫于抗戰(zhàn)勝利的前一年,其時正值黎明前的黑暗,身在大后方的愛國文人學(xué)者,難免不發(fā)出神京日遠(yuǎn)、漢社將墟的慨嘆。
一個充滿愛國愁腸的主題,通過人們常有的失眠現(xiàn)象來抒發(fā)、表達(dá),可說是視點佳妙,因為它正寫出了愛國志士文人的日夜憂心。
文章運用曲筆,借題發(fā)揮。寫憂國憂民卻言人人常有的失眠現(xiàn)象,從失眠的種種原因,再聯(lián)系到愛國志士的憂思。表面是寫失眠,實際上是通過它來表現(xiàn)愛國情懷。一條憂心神州社稷的隱線從開始便一脈相連。這種從選材到主題表達(dá)上的特點,正是小品作家的個性。
文章開頭只言中國人的貪睡,由貪睡說到失眠的痛苦,繼而提出“我們有時候竟沒有法子防止失眠”,弄到“眠食俱廢”,“糟蹋了身子”,言語中已暗含著令人憂心之事;緊接著提出失眠之根——憂國憂民。這便是作者巧設(shè)的全篇文章的“眼”。全文這一主旨提出后,作者卻有意避開,談起青年時代、壯年時代、文人的失眠原因。表面看這并不離題,但從文章主旨上看,卻是閑筆。這閑筆對愛國志士身在田園、心存廊廟的失眠起到了烘托作用。
文章最后,作者自稱是“自了漢”,“不敢盜竊這種無上的光榮”,但文章響亮地提出:“憂國憂民的失眠,是因為這種人太少了”,“但是,太少并不就是沒有”。他們“凜匹夫之有責(zé),痛胡騎之橫侵……九度腸回,嘆神京之日遠(yuǎn);一宵白發(fā),憂漢社之將墟”。明確地提出,他們失眠癥的心病,“恐怕要等到兵渡鴨頭,甲齊熊耳的時候”才得醫(yī)好,將他們的一腔愛國情懷表現(xiàn)得充分而委婉。
小品用典三十余處,涉獵古今中外,運用得得心應(yīng)手,不留痕跡,引述故事信手拈來,毫無支離之感。結(jié)尾一段敘述愛國志士情腸用了駢驪的句子,揉典故文言于一體,讀來鏗鏘有力,給人以振奮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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