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在韻軒西之南,聲影寂寥,方嫌花翻鳥語之多事也。蘿垣苔砌,修竹施①繞,亭贅②其中而缺其半,如郭恕先畫云峰縹緲,僅得半幅而已,因以為名。亭空閑甚,似無事于主,主亦無事于客。然客至不得不須主,主在不能不揖③客。客之來,勇于談,談渴則宜茗,而亭適空閑無事,遂以茗之事委焉。安鼎甌窯瓶汲器之屬于其中,主無仆,恒親其役。每當琴罷酒闌,汲新泉一瓶,箑④動爐紅,聽松濤颼颼,不覺兩掖習習風生。舉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韻,豈知人間尚有煙火哉!地宜竹下,宜莓苔,宜精盧,宜石砰上;時宜雨前,宜朗月,宜書倦吟成后;侶則非眠云跂石人不預也。品茗之法甚微,予從高士某得其傳,備錄藏之,不述也。獨記其清冷幽寂,茗之理儻宜如是乎!
(《二十七松堂文集》)
注釋①施——加,給予。②贅——(zhui)意同綴。③揖——拱手為禮。④箑——(sha又讀jie)扇子。
賞析羅丹認為:“對于當得起藝術家這個稱號的人,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羅丹論藝術》)。的確,在藝術家的眼里,客觀雖無知覺,卻是自己的知己。這其實是藝術家對無限豐富的客觀世界的一種深情摯愛,一種心領神會。作者對半幅亭的感情正是這樣的,這反映出他審美觀照中的獨特取向。在“韻軒西之南,聲影寂寥”的“缺其半”之亭,并沒有成為被作者遺忘的角落,相反卻受到作者的垂青,偏愛。“如郭恕先畫云峰縹緲,僅得半幅而已,因以為名。”稱之為“半幅亭”,既表現了人對亭的親切感,又是頗有韻味的。清初神韻派詩人王士禎說:“王懋《野客叢書》有云:‘太史公(指《史記》)如郭忠恕(宋畫家,字恕先)畫天外數峰,略有筆墨,意在筆墨之外,詩文之道,大抵皆然’。”王士禎講的是詩文與繪畫的相通之處,其實它們與建筑學也有著共同的美學原則,作者以“半幅”名之,不正表現他的“靈空”、“神韻”的美學觀念嗎?這體現作者對美的一種認識,也是亭名的韻味所在。基于此,作者對半幅亭似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以擬人的筆法寫道:“亭空閑甚,似無事于主,主亦無事于客……亭適空閑無事,遂以茗之事委焉。”人、亭真有點親密無間的味道了。
亭為茗用,茗為文之主體。談到品茶,實是一樁雅事。古代文人不乏精于此道者,唐代文學家、茶圣陸羽,對茶道很有研究,撰有我國最早的茶學專門著作——《茶經》。在《紅樓夢》中妙玉用茶之精也堪稱一絕了,連頗見過些世面的大家公子寶玉也驚嘆不已。由于不精此道,寶玉出乖露丑,被妙玉數落一通:“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了這一海,更成什么?”可見品茶甚為講究。品茶之成為雅事,主要和烹飲者的人品及品茶的環境有關。這里的環境是在修竹環繞、清涼幽寂的半幅亭內,賓主怡然對坐,無紅粉之耀眼、酒氣之沖鼻、俗言之刺耳、仆從之忙亂,自己動手,“汲新泉一瓶,箅動爐紅,聽松濤颼颼,不覺兩掖習習風生。舉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韻,豈知人間尚有煙火哉!”真是一時俗情脫凈,超然物外,神游宇內,飄飄然有羽化而登仙之感!
總括起來,作者對品茶行為是有著多方面的較高的要求的。首先這品茶之境,要求“清冷幽寂”;烹茶之水,“新泉”活水;品茶之地,“宜竹下,宜莓苔,宜精盧,宜石砰上”;品茶之時,“宜雨前,宜朗月,宜書倦吟成后”;品茶之侶,要求高人雅士,即“非眠云跂石人不預也”。如此擇境、擇水、擇地、擇時、擇侶,諸因素皆備,方可用茗,這才始當得起一個“品”字。其品味之高,可想而知。其實,這不過是對“品茗之法”略示一二,如其所言,“品茗之法甚微”,也就是說還有許多“細則”,“某得其傳,備錄藏之,不述也。”這簡潔之一筆,又不能不使人感到茶道之精深。
正像作者在文末所言,“獨記其清冷幽寂”,的確,全篇無論寫人寫景,似乎都籠罩著“清冷幽寂”的氛圍,它體現了作者的審美理想境界。在作者介紹品茗之法,品茗之樂時,我們也可以從中品得其人,看到他那清高絕俗的人格。作者在其文集《自序》中說:“筆代舌,墨代淚,字代語言,而箋紙代影照。”“而我不書乎?而書不我乎。”這正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文正是對其人的極好注釋。如果以此為出發點,讀罷此文,似乎又給人一種困惑:文中顯現出來的幾分優哉游哉的避世態度,是否就是寥燕的人生寫照呢?其實這只是其一,如陶淵明亦有“猛志固常在”的金剛怒目式的一面一樣,寥燕也有雄心勃發之態,他在《重刻光幽集序》中說:“士固有寧終身不富貴,而必不肯不用奇自豪;寧受人謗譏,而必不肯以固陋自處。蓋將以經天緯地為文章,輔相裁成為事業,……”這與在半幅亭中試茗之情迥然不同。當然,只有合而觀之,方可識其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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