髯公近日作詩否?若不作詩,何以遣此寂寞日子?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樂。故有以弈為寄,有以色為寄,有以技為寄,有以文為寄。古之達人,高人一層,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虛度光景。每見無寄之人,終日忙忙,如有所失,無事而憂,對景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這便是一座活地獄,更說甚么鐵床銅柱刀山劍樹也!大抵世上無難為的事,只胡亂做將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如子髯之才,天下事何不可為?只怕慎重太過,不肯拼著便做。勉之哉!毋負知己相成之意可也。
(《袁宏道集箋注》)
注釋①李子髯——名學元,字元善,號子髯。公安人。宏道妻弟。少與“三袁”為“六人社”,喜好作詩。神宗萬歷二十八年舉人。有《矜情錄》。
賞析中郎與子髯是至親、密友,故其書信都能敞開心扉,直言無忌。所以信一開頭就直接提問“近日作詩否?”不過,雖說是知己之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著意于修飾,但也有思路可尋,中心意思還是明白無誤的。這作詩與否與怎樣作詩,就是這封信要和好友探討的問題,信也由此自然地分為兩個層次:
先看第一個層次,關于是否應該作詩的問題。中郎先以假設否定疑問句式提出“若不作詩,何以遣此寂寞日子?”看來問題嚴重,若不作詩,日子就過得寂寞,了無生氣,且難以打發。但是,緊接下去中郎并不直接說作詩的事,而是提出了一個更大的題目:“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樂?!边@里所說的“寄”,就是寄托,就是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希望都全身心地投放到某件事情上,所以,中郎以為無論是以下棋為寄,以好色為寄,以技藝為寄,以作文為寄,所寄者不分高下、貴賤、好壞,只要精神有所寄托,就獲得了快樂的源泉。這和中郎一貫崇尚個性的思想是一致的,只要和自己的性情相近,以什么為寄都好。因而進一步提出“古之達人”之所以“高人一層”,也全在其“情有所寄”,為的是“不肯浮泛虛度光景”。信寫到這里,中郎意猶未盡,又從反面提出“無寄之人”的種種痛苦:“如有所失,無事而憂,對景不樂”,最后簡直就是生活在“一座活地獄”里上“鐵床銅柱刀山劍樹”!這一反一正兩相對照的述說,中郎真把“人情必有所寄”的重要性說得明白透徹了。那么他的好友該以什么為寄呢!中郎并未明說,但意思是很清楚的,當然就是信一開頭就提出的以作詩為寄了。那么,為什么中郎要把作詩這件事說得如此重大,提得這樣高呢?中郎沒有具體說,我們倒是應該弄明白的。我體會這里包含著兩方面的意思:
一是由于中郎把作詩實是看成一種戰斗。他對當時壟斷文壇、甚囂塵上、以“剿襲模擬、影響步趨”為能事之復古派文風深惡而痛絕之,和他們“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口號針鋒相對,他高高舉起“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寫性、寫情的文學大旗,要力糾文壇時弊、橫掃復古歪風。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摯友能成為得力的戰友,所以才把是不是作詩說得如此重大,以為朋友鼓勁、為朋友提神。
二是和作詩這樣有意義、有價值的事相較,乃是不得已而為官。中郎任吳縣縣令僅一年多,就七次上書,先是“乞休歸田”,不準,則求“改授教職”。據他的親身體驗,深恨“作令備極丑態”,以為“人間惡趣,令一身盡矣”!所以他深恐知己沉溺于官場俗務,因而鼓勵他要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作詩上。因為這是他們常說的話題,故不用明說,雙方自能心領神會。
信的第二層意思是怎樣作詩。中郎把作詩的意義說得如此重大,但如何作卻又這樣簡單:“只胡亂做將去,自有水到渠成之日。”何謂“胡亂做將去”?真是胡說亂道一通么?不!這乃是中郎倡導的創作原則通俗的、隨意的說法,其意就是他在給子髯的另一封信里所說的“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其中心就是要寫自己的真性情,何人而無真性情?自己寫自己有何難哉!所以中郎勸子髯不用“慎重太過”,不要左顧右盼,看著前人大家的樣子學步,只要像他經常說的和“閭閻婦人孺子”唱《劈破玉》、《打草竿》一類民歌一樣,只是“任性而發”能表露人的“喜怒哀樂嗜好情欲”,就是真詩,只要按著自己的性情“拼著便做”,成功之日指日可待。所以最后還叮囑好友“毋負知己相成之意可也”。
這封短簡既言簡意賅,說理清楚,又情真意切,沒有客套,不愧是友人書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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