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公為諫議大夫,思有以拾遺補闕,致君堯舜。久思未得,乃錄魏玄成《十思疏》以進。
疏未上,忽念“居安思危”一語未妥,今太平盛世,正國祚綿長,何危之有?危言聳聽,罪當貶黜,乃引筆抹去。已而,又念“載舟覆舟”一語太險。民若“覆舟”,豈非作亂?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豈可言“所宜深慎”?又抹去。既而復(fù)念,“慮壅蔽”、“懼讒邪”亦非臣下所宜言。今上洞燭萬物,臣賢吏良,豈有壅蔽、讒邪之事?妄生是非,罪在不赦。念及此,不禁汗下浹背矣。復(fù)抹去。如是者再,心始稍安,秉燭復(fù)誦,玄成《十思疏》,僅余“承天景命”、“垂拱而治”八字而已。
(1992年3月湖南文藝出版社《繪圖新百喻》)
賞析孟子說:“君有過則諫。”皇帝有過錯,要諫諍,使其改正,是為的“致君堯舜”。大概歷代皇帝都想使自己成為堯舜,從而設(shè)置了專司議論朝政的官職——諫議大夫之類。陳四益的《進諫》就是以這個“諫”字為文的。
有某公,身為諫議大夫,“思有以拾遺補闕”,仿效魏征上疏。疏未上,忽然念及“居安思危”一語未妥,本是太平盛世,何危之有?于是揮筆抹去。繼而又覺著“載舟覆舟”一語太險,民若“覆舟”,豈非作亂?“亂”字豈可說得,又于是揮筆抹去。再繼而一想,“慮壅蔽”、“懼讒邪”,豈不是說皇帝不明察洞燭為讒所蔽?想至此,“不禁汗下浹背矣”,于是又揮筆抹去。如是者再,心始稍安。最后剩下八字:承天景命,垂拱而治。
這篇小文簡練而富風趣。說是小文,它實不足二百字。說是簡練,雖不足二百字,而“某公”竟活脫脫躍然紙上。簡練重在煉字煉句。且看該文中幾處用語:當某公忽念時,用的是“未妥”,又念時,用的是“太險”,既而復(fù)念時,則是“汗下浹背矣”。這不同的用語,不僅表達出了某公思想活動的階段性,也表達出了思想的迭次變化所引起的不同心理變化。而“心始稍安”的“稍”字,尤為切中,簡直狀出了某公謹小慎微之態(tài)。通篇無滑稽之言,風趣寓于莊重之中,又似無意出之。這是不動聲色的幽默,這類幽默時而見之于《史記》、古典文學與明、清人筆記中。作者深諳此中三昧。
此文更值得一提的是引人一思再思。
初讀之后,當看到“諫”字逐漸蛻變成了“諛”字,某公初衷如彼,而又結(jié)果如此,誰能不為之忍俊不禁?能不說是滑稽喜劇?
然而再細一想,這某公而再而三之所思,何嘗不言之成理?顧慮重重又何嘗無因無故?他的出丑、實非甘愿,蓋由所迫。就某公自身講,說是喜劇,毋寧說更是悲劇。
謂某公所思是言之成理、顧慮有因,不是沒有根據(jù)的。遠在戰(zhàn)國時期的韓非,在他的《說難》一文中就曾寫過:“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對這“逆鱗”之懼,韓非不厭其煩地用了七個“身危”。《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則說成是“文死諫”,干脆將“諫”字和“死”字給伙穿了連襠褲。韓非的“身危”、賈寶玉的“文死諫”,都說得一語中的,看來他們都很清楚,君上的過錯總是和“逆鱗”攪和在一起的。皇帝又想成為堯舜,卻又厭人“嬰”自己的“逆鱗”,而所謂鯁直剛烈之臣,為了“致君堯舜”,又不能不犯顏“嬰逆鱗”。君之尊、臣之忠在這兒撞了車,于是貶官、流血,一代一代地反復(fù)出現(xiàn)著這類悲劇。當然,也有個別例外,那就要傳為佳話了。“某公”似乎看穿了這一套,又沒勇氣演悲劇,只好演起喜劇來。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和沒有出場的某個皇帝共同在合串著鬧劇。
這類鬧劇,僅僅出現(xiàn)在皇帝和諫官之間么?大官與小官之間,小官與百姓之間,又何嘗不也演著這類鬧劇?一句話,在絕對化的權(quán)力之下,這類鬧劇是不會輟演的。當然這鬧劇的主角只能使人鄙視。
丁聰作畫另有千秋,與文珠聯(lián)璧合爭相映輝。如謂文含而不露,畫則如點龍睛。某公四肢伏地從桌底鉆出之狀,不正是“汗下浹背矣”的誠惶誠恐心理狀態(tài)的形象化?歌功頌德的八個大字竟然馱在背上,其辛辣,應(yīng)是入骨三分罵亦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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