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①,地大震。余適客稷下②,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④。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聚⑤,兢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⑥。后聞某處井傾仄⑦,不可汲⑨;某家樓臺南北易向⑩;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聊齋志異》)
注釋①戌刻——晚九點左右。②稷下——今山東濟南。③俄而——一會兒。④錯折——錯位折斷。⑤裸聚——光著身體,聚在一起。⑥未衣——沒有穿衣服。⑦傾仄——傾斜。⑧汲——打水。⑨易向——調(diào)轉(zhuǎn)方向。
賞析這是篇記實性的小品。記敘了華北的一次大地震。作者把地震時的怪異現(xiàn)象和人們的驚恐,寫得眉目清晰,一絲不亂,把地震的全過程都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作者先點明地震時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交待了地震的地點——“稷下”;時間——夜晚。作者不用常例“對飲”,而用“對燭飲”,絕非畫蛇添足,是再次強調(diào)地震之時。接下來,作者從地聲、初震、大震,以及人們的驚恐狀和震后傳聞幾個方面來寫,把猝然而至、瞬息萬變的種種情景寫得如在目前。寫地聲,“自東南來,向西北去”,滾動如雷,這巨大流動的聲響似在耳旁,特點鮮明。寫初震是用的眼前景:“幾案擺簸,酒杯傾覆”,不能“對燭飲”矣,屋中梁柱,“錯折有聲”,孕含更大危險,寫得真切、形象。寫大震用墨最多,是全篇重點。作者從容運筆,巧妙地捕捉到當時的場景。“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是所見;“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是所聞;“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是所感。這樣從視覺、聽覺、感覺寫畢后,再總寫一筆:“河水傾波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寫出了天塌地陷般的險景。下面寫大震才停,人們駭異惶急不知所措的情狀,作者巧妙地攝取了一個鏡頭:“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這在禮法森嚴的封建社會中是極不尋常、極為罕見的,強烈的求生欲望壓倒了一切,它把人們在大災(zāi)大難面前驚惶之至的神態(tài),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無遺。最后再寫震后傳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臺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點出了震災(zāi)的區(qū)域和程度。到此,把這場巨大的突發(fā)性的地震全過程和種種情狀,歷歷如畫地展示在我們面前。其嚴整的層次、簡約的筆法都令人嘆為觀止。
本文的另一個寫作特點是:描敘以時空為順序,由近及遠,由點及面逐層展開。這既適應(yīng)了人們認識事物的習(xí)慣,也使敘寫富于延伸性和流動感。還應(yīng)指出,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zhuǎn)換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二者相輔相成,互補互利,使讀者在時間推移的同時,看到空間的變化;在空間的轉(zhuǎn)換中,更加深了對時間的記憶。作者用“忽”(忽聞)、“俄而”、“久之”、“逾一時許”、“后”(后聞)等,表示不同時間的詞語,綰結(jié)了各層次的遞進關(guān)系,表示了時間發(fā)展的順序。在這中間,揉合了空間位置由近及遠的轉(zhuǎn)移。先寫室內(nèi)身邊眼前之物,桌椅擺簸,屋梁咔咔作響,這是局限于作者所居房舍的近景描寫;繼而寫室外,寫全城“墻傾屋塌”、“兒啼女號”,描寫擴展到一個區(qū)域;最后再俯瞰這次地震對齊魯大地的廣泛影響,井口傾仄、樓臺易向、山裂、水災(zāi),都表現(xiàn)了地震災(zāi)害的烈度和廣度。這樣時空結(jié)合的敘述方法,自然把地震之始終、波及范圍、影響程度都印在讀者的腦海之中了。
本文的語言也是很值得稱道的。小品要“小”,洋洋灑灑的長篇不能列入小品之列。然而篇幅小并不等于包容量小,這就給作者提出更高的語言文字要求,就是一個詞、一句話,都要有功用,決不能有廢詞贅語。本文的語言就精煉之至,傳神之至,確實作到“以少少許勝多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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