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圣元符①間,有馬從一者,監南京排岸司②。適漕使③至,隨眾迎謁。漕一見怒甚,即叱曰:“聞汝不職,正欲按④汝,何以不亟去,尚敢來見我耶?!”從一惶恐,自陳湖湘人,迎親竊祿⑤,求哀不已。漕察其語,南音也,乃稍霽威⑥,云:“湖南亦有司馬氏乎?”從一答曰:“某姓馬,監排岸司耳”。漕乃微笑曰:“然則勉力職司可也”。初,蓋誤認為溫公⑦族人,故欲害之。自是從一刺謁⑧,但稱“南京排岸”而已。傳者皆以為笑。
(《老學庵筆記》)
注釋①紹圣元符——宋哲宗年號。②“監南京排岸司”——任南京排岸司督察。排岸司掌管水運,北宋以今河南商丘為南京,在此設有排岸司。③漕使——轉運使的簡稱,總管各道財賦。④按——檢舉彈劾。⑤迎親竊祿——迎合父命而充數做官。這是馬從一向上司卑微的謙詞。⑥霽威——止怒。⑦溫公——指司馬光。死后追封溫國公。⑧刺謁——報名帖拜見上司。
賞析朋黨之爭,是病態政治的反映。
紹圣元符是宋哲宗年號,此時,新黨的代表人物王安石,舊黨的首領司馬光,均已故去十多年,然而,其徒子徒孫相互仇殺之氣未減,且妄自株連,達到捕風捉影,風聲鶴唳的可怕程度。
文章記述某轉運使(屬新黨)到南京視察,馬從一“隨眾迎謁”,剛一見面,這位轉運使即勃然大怒,“叱曰:‘聞汝不職,正欲按汝,何以不亟去,尚敢來見我耶!”馬從一既未出聲,又未議事,何以就扣以“不稱職”的罪名?轉運使大員既未調查,又未審議,何以竟斥其離職“亟去”?此時,不僅“從一惶恐”,甚至讀者也莫名其妙。此為懸念之一;待馬從一“求哀不已。漕察其語,南音也”,才稍減怒色,這又是如何?難道方言口音可以免禍,可以遭罪么?此為懸念之二;其后,轉運使大人又有一句無頭無腦的發問:“湖南亦有司馬氏乎?”此為懸念之三。文章層層布設疑點,牽引讀者以究其“妙”,最后,馬從一說明自己姓馬,叫馬從一,官職是“南京排岸司”,這時,轉運使大人才“微笑曰:‘然則勉力職司可也’”。原來他把“南京排岸司馬從一”誤認作“司馬從一”,進而懷疑馬從一是司馬光的同黨、同族了。至此,懸念盡釋,像相聲演員的“抖包袱”一樣,包袱抖開,博得粲然一笑。然而從此以后,馬從一拜見上官的名帖再也不敢稱“南京排岸司”了,“但稱‘南京排岸’而已”。官稱被弄得露頭藏尾,含含糊糊,呈非牛非馬之狀,世人“傳者皆以為笑”,而笑過之后,不是很耐人尋味,深思么?!
文章抓住轉運使誤認馬從一為“司馬從一”的一閃念,細致地刻畫出這位大人的神態變化:始則勃然大怒,繼則“乃稍霽威”,最后真相大白又露出了“微笑”,從轉運使的神情變化中,可以看出他的心理活動,或喜或怒,無不為宗派斗爭所左右。屬異黨者,不問青紅皂白,即“欲害之”,甚至杯弓蛇影,株連問罪。這則軼事雖小,也可以從側面蠡窺北宋新、舊黨爭之一斑。王安石、司馬光二人于元祐元年故去以后,所謂新、舊兩黨的斗爭,在宗派、朋黨的鼓噪下,已遠離自身的軌道,更朝惡性發展。可見,陷入黨爭中的病態政治,是沒有是非、真理可言的,唯有捕風捉影,網羅罪名,殘酷斗爭,無情打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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