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何,已到八十五歲。從1925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已過六十五個年頭。參加過武漢大革命,親臨抗日戰爭疆場,時代風云,瞥眼而過,所見多矣,所歷深矣。手握一支筆,希望攝大時代一點側影,發現人民悲歡一些情景,以抒發個人感受與愛憎之情。幾十年來,筆未停揮,奮力追求,詩歌、散文、評論、小說,所作不為不多,而貢獻確乎甚微。大風揚沙,可看者,遠不足十分之一,甘苦自知,不敢作違心之論。但,撫胸自問,有一點,聊堪自慰。認定創作要服務人民,作家應深入生活,不屑于小曲獨唱,幽緒自賞,搔首弄姿,自作多情。憂人民之憂,喜人民之喜,胸懷世界,放眼未來。所向一定,百折不回,決不作風中之柳,隨之搖擺。
對祖國優秀文化傳統,總承傾心;對外國系列珍品,望洋而汲一瓢。堅持民族風格,決不崇洋,人言煩嘖,我自陶陶。是非迥異,各執一端。深信群眾之目,洞察秋毫,時光老人之手,自能定盤。愛我者,不無偏私,感謝激勵之情,難排愧懟之心,“老言”雖短,無忌無欺,已經在望,百歲之期。
1989年10月
(1990年6月14日《光明日報》)
賞析這是臧克家老人八十五壽誕寫給友人的一封信。書信,本屬親友間互通情況互致問候的一種應用文體。因為它敘事不諱,抒情無偽,襟懷坦白,最能表現作者個性、風格和氣質,寫法上不拘一格,但求自然,毋須雕琢,寫得好的書信便成了具有藝術價值的隨筆小品。臧老的《“八五”述懷》即是一個明證。
這篇作品在寫作上具有兩個明顯特色:
一是文字簡潔,意多言少。人到暮年,前瞻時免不了后顧,總結一生的經歷,說說自己的心情。然而,歷歷往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如果把一生喜怒哀樂甜酸苦辣通通傾倒出來,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臧老從大處著眼,在時代風云的大背景下來寫個人的生平足跡,僅用兩百來字便概括了他一生走過的創作道路。幾十年來,他筆未停揮,奮力追求,寫詩作文,收獲頗豐,又留下一點遺憾:“大風揚沙,可看者,遠不足十分之一。”但他認定一條:作家應深入生活,服務人民。這是他創作經驗和教訓的深刻總結。既然已經認定,他到暮年依然壯心不已,表示“決不作風中之柳”,要一直追求下去。讀到這里,我真羨慕臧老的筆力,幾十年風雨雷電,他留在時代鏡子里的音容笑貌神態舉止,都被勾畫出來了。梅派京劇藝術的一大特點是“由簡入繁繁又簡,簡內俱是精華點”。人的一生何嘗不是如此?人在回顧一生歷史時又何嘗不是如此?臧老“述懷”中的每字每句每個標點,在讀者眼里都是熠熠生輝的精華之點。
二是平中見奇,淡而有味。“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平淡不是淺薄,不是白開水,理明句順,氣斂神藏,方可稱為平淡。新手作文,每每雕削斗奇,故作艱深,不留韻味。臧老通篇文章,不用冷僻字句,易見事,易見情,易見理,但又使人回味無窮。譬如談到對待中外文化遺產的態度,臧老說了兩句話:“對祖國優秀文化傳統,總承傾心;對外國系列珍品,望洋而汲一瓢。”話講得通俗簡潔準確,又值得玩味。目前對中華文化抱虛無態度的人,雖是少數,但非絕無僅有,應該向他們作必要的提醒;至于后一句話,確是國人應取的科學態度,對外來文化我們大可不必患“恐洋癥”,像義和團那樣把洋貨通通付之一炬;但也不必學全盤西化的老祖宗,把洋破爛全視為寶貝。科學的態度是“望洋而汲一瓢”,根據本國特點,融化吸收,創造出光輝燦爛的民族新文化。要做到平中見奇,淡而有味,并非易事。庾信文章老更成,平淡之中顯功力。從《“八五”述懷》這篇文章看,臧老文章已登臨常人難以企及的平淡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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