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岡有馀映,巖阿增重陰。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
這是《七哀詩》的第二首。詩人抒寫自己久客荊州思鄉懷歸的感情。內容和詩人著名的《登樓賦》相似。大約同是公元208年在荊州時的作品。
“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荊州不是我的故鄉,我為什么老留在這里呢?詩歌一開始,就表達了詩人濃郁的思鄉之情。與《登樓賦》中所說的“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意思相同。王粲為什么思鄉呢?這是因為他沒有受到劉表的重視。劉表才能庸劣,不能識別和重用人才,王粲有才能而不能得到施展的機會,思想上感到十分苦悶。懷才不遇使他更加思念故鄉,而思鄉之情卻充滿了懷才不遇的憂愁。
“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方舟,把兩只船并起來叫“方舟”。傍晚,詩人乘船沿長江逆流而上。江上日暮,煙靄蒼茫,水波浩渺,最容易引起人們的思鄉之愁,何況王粲久患懷鄉之痼疾。唐代詩人崔顥《黃鶴樓》詩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此種詩境頗為相似。
“山岡有馀映”八句,寫眼前景色。詩人放眼看去,只見太陽將要落山,山岡上猶有馀光,群山的曲隩之處,本來背陰,現在又增加了一層日暮的陰影。狐貍奔赴自己的洞穴,飛鳥盤旋在棲息的舊林上。流逝的水波激起清脆的響聲,猴猿靠近江岸發出陣陣悲吟。疾風吹拂著詩人的裳袖,夜間的露水沾濕了詩人的衣襟。“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化用《楚辭》中“鳥飛還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二句的意思,比喻飄泊在外的人對故鄉的懷念之情,是顯而易見的。至于詩中所描寫的“山岡”“巖阿”“流波”“猴猿”“迅風”“白露”,似乎只是眼前即景,雖然描寫生動,但別無其他含義。陳祚明說:“‘山岡’數句,極寫非我鄉。”(《采菽堂古詩選》卷七)這是提醒讀者:詩人所極力鋪寫的自然景色,原來是他鄉之景。面對他鄉之景,觸景生情,對一個羈旅在外的人來說,自然會憶及故鄉,容易勾起鄉愁。因此,這種寫景實際上仍是抒發鄉愁。元人劉履認為這首詩用的是“賦而比”的手法,他說:“其言‘日暮馀映’以喻漢祚之微延。‘巖阿增陰’以比僭亂之益盛。當此之時,或奔趨以附勢,或戀闕而徘徊,亦猶狐貍各馳赴穴,而飛鳥尚翔故林也。又況波響猿吟,風凄露冷,其氣象蕭索如此,因念久客羈棲,何有終極,則憂思至此,愈不可禁矣。”(《選詩補注》卷二)清人何焯也說:“‘山岡有馀映’,馀映之在山,比天子之微弱,流離播遷,光曜不能及遠也。”(《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這是以自然景色比附當時的政治形勢,似乎有些牽強附會,但亦可備一說。
“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悲音。”詩人夜不能寐,起而彈琴,借琴聲排泄心中的愁悶。這里,我們很容易想起阮籍。阮籍五言《詠懷詩》八十二首的第一首開頭就寫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同樣是夜不能寐,起而彈琴,借琴聲排泄心中的愁悶,而他們表達的感情是不同的。阮籍借琴聲抒發他政治上的苦悶造成的“憂思獨傷心”的感情,而王粲則借琴聲表達他的鄉愁。當然這種鄉愁中含蘊著懷才不遇的感情。古人喜愛以琴聲表心聲,這是因為琴可以“抒心志之郁滯”(傅毅《琴賦》),可以“發泄幽情”(嵇康《琴賦》)。
“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客居他鄉的日子,沒有盡頭。何日方能返回故鄉呢?懷鄉的憂愁實在令人難以承受。《登樓賦》云:“情眷眷而懷歸兮,熟憂思之可任!”與此意思相同。從表面看來,這里所寫的只是難以忍受的鄉愁。其實不然。吳淇說:“凡古人作詩,詩中景事雖多,只主一意。此首章全注‘復棄中國去’一句,二章全注‘羈旅無終極’一句,總哀己之不辰也。”(《六朝選詩定論》卷六)“哀己之不辰”,可謂一語破的。
方伯海說:“按前篇是來荊州,見人骨肉相棄而哀。此篇是去荊州,因日暮景物蕭條而哀,皆是亂離景象。”(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卷五引)道出王粲這兩首《七哀詩》的不同內容和共同特點。
建安詩歌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劉勰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文心雕龍》)這里指出建安詩歌的特色是“梗概而多氣”,即慷慨激昂,富于氣勢。他又說,曹植、王粲等人“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龍》),意思是說他們慷慨激昂地盡情抒發意氣,灑脫不拘地施展才能。劉勰所說的“梗概”或“慷慨”,包含對動亂社會中人民疾苦的同情和自己希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這是建安詩歌的共同特色。王粲的《七哀》詩正是表現了這種特色。由于王粲詩歌的高度成就,他被劉勰評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龍》)對此,我想王粲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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