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廷。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花開必有花落時,這是自然的法則;同樣,“繁華有憔悴”(阮籍《詠懷詩》語)亦是人世的規律。富貴尊榮,在它存在的日子里,是何等耀人眼目?一旦過去,卻飄渺猶如煙霧。但已然過去的一切,并不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殘花敗柳常令人想起它們往日的艷麗,富貴人家,也總留下許多器物,證明如夢的繁華,卻又并不真是一場幻夢。對于普通人來說,這種舊日繁華的陳跡,至多引起一種世事無常的感慨吧?但作為一個覆滅了的王朝的公主,又是遠嫁異域異族,睹物傷情,卻是何等的悲哀?
本詩作者,是北周趙王宇文招之女,號千金公主。趙王喜愛文學,與庾信交往甚密,多有唱和之作,公主受其熏陶,亦有詩才。周大象二年(580),千金公主出嫁突厥沙缽略可汗,以她的青春,充當維持兩國友好關系的工具。這對這位年輕的公主,已經是一重不幸。在她出嫁后不久,因為周靜帝年幼,執掌朝政的大臣楊堅,趁機篡權,以“禪讓”形式,建立隋朝,取代北周。邦國覆滅,宗族被殺戮殆盡,這對她又是一重不幸。
由于突厥在北方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隋文帝楊堅出于他的政治利益的需要,對這位千金公主也不能不加以籠絡,因而賜姓為楊,編入楊家宗譜,改封她為“大義公主”。這是把她當作隋朝的宗室女兒看待,希望她深明“大義”,維護突厥與隋的友好關系。大義公主在這方面也確實做了一些工作,但對楊堅覆其邦國、滅其宗族的行徑,又無法釋然于懷。同樣,楊堅對這位前朝的公主,表面上恩惠有加,內心中卻難以信任。大業九年(589),隋攻滅南方的陳,隋文帝將陳后主宮中的一架屏風賜給大義公主。這本是表示恩惠的手段。但大義公主從屏風上的繪畫,聯想到陳的覆亡,又聯想到北周王朝和個人的命運,寫下這首無限傷感的詩篇。不料隋文帝得知后,大為惱怒。當時沙缽略可汗已死,其子雍虞閭在位,號稱都藍可汗;另一子染干號稱突利可汗,分據北方。突利可汗為了加強自己在突厥中的勢力,向隋求婚,文帝派人告訴他:“殺了大義公主,方能許婚。”突利可汗便向都藍可汗進讒,唆使他殺了大義公主。讀這首詩,想起這位公主極其沉重的人生負擔和悲慘的個人命運,令人感慨萬分。
詩是從陳后主宮中的屏風引發開來的,因而,首先要對這一架屏風有所了解。屏風固然是無法看到了,卻可以作出一些大致的推斷。陳后主是一個以愛好奢華著稱的君主,其宮中器物,無不精美異常。隋文帝特意從他的器物中選出這架屏風送給大義公主,它的珍貴與華美,更是不用說了。屏風上有畫,畫的內容,從詩中所提及的來看,是描繪富貴人家的酒宴,大約近似傳世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之類。可以想像,畫中的貴人們,或是頹然而醉,或是豪興未盡,一派放浪情景;歌女們環侍于旁,或張弦而彈,或揮袖而舞,個個美妙動人。這一幅畫面,猶如陳后主宮廷生活的寫照,而那位多才多藝、縱情享樂的皇帝到哪里去了呢?這樣的畫面,也是大義公主出嫁前在北周宮廷中常常見到的,而北周的王公貴族們,又到哪里去了呢?
詩就這樣開了頭:“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朝露,早晨的露珠。這個晶瑩的、瞬忽即逝的形象,過去常用來比喻人生的短促。漢樂府古歌《薤露》、曹操的《短歌行》中,都曾出現過。浮萍這個飄忽不定的形象,過去則常用來比喻人生的流離漂泊。古詩中說:“泛泛江漢萍,漂蕩水無根。”作者把這兩個習見的形象,轉用來比喻抽象的“盛衰”和“世道”,指出:人世間的一切,都是短暫的、變遷無常的。這一帶有哲理意味的概括,把歷史、社會、人生都包含在內了。作為女性的創作,起筆如此開闊,是不多見的。但想到大義公主個人經歷的復雜,她所眼見的社會變故的劇烈,也就不難理解了。她的一生遭遇,在感情上是過于沉重,而難以承擔的,所以只能把一切歸諉于世界本身的變遷無常。
既然人世是變遷無常的,那么從邏輯上說,盛衰乃是不斷交替的現象。但作者所注重的,只是“衰”,是人間幸福的毀滅。所以接著兩句,轉為“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池臺,指皇宮中的建筑,它是“榮華”存在的標志。“平”,是毀壞的意思。榮華難守,是世道變遷的趨勢;池臺終平,是世道變遷的結局。當然,“平”是從象征意義上說的。舊的皇家建筑不一定被毀壞,而常常是改換了主人。但對舊主人來說,這也意味著“平”。
過去的已經過去,人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但這是沒有力量的,因為一切過去的變遷,都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今天和未來。姓宇文的“千金公主”不是變成了姓楊的“大義公主”了嗎?而楊家的王朝可能像宇文氏的王朝同樣血肉相連、可信可靠嗎?所以雖然作者從世道無常的哲學命題出發解釋了榮華難守的事實,內心中對過去仍抱著無限的懷念。當然,詩還是從陳后主的屏風來著筆:“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空事,徒然;丹青,繪畫。陳后主的富貴生活,已經被隋文帝掃蕩一空,他本人也成了囚徒,而在這屏風上,卻徒然地留下了往日富貴生活的影子。對大義公主來說,她想到的是北周。畫中的景象,好像是她的往日夢痕。接著兩句,寫得非常巧妙。“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這里面有多層內涵。第一層,是把畫中人和現實中的人合成一體來寫。畫中邊飲酒作樂,邊欣賞歌舞的貴人,好像是往日的陳后主及其侍臣們。他們如今喝酒,哪里還有往日的歡樂情致?哪里還有心思欣賞優美甚至是放蕩的歌曲?這些囚徒,只是以淚洗面,茍延殘喘罷了!第二層,是用陳后主及其侍臣的命運,影射北周的王公貴族。第三層,則把自己也包括在內,作為亡國的公主,同樣是杯酒無樂,不復有弦歌之聲。
以上八句,構成全詩的第一段。在字面上,這一段完全是扣緊陳后主的屏風來寫的,但深層內涵,則完全是感慨北周的覆亡。由于大義公主當時的身份、地位,她無法直接表達對北周王朝的哀悼,只能把對陳王朝興亡的感慨上升為對人類社會變遷無常的概括,而將哀悼北周王朝的感情,寄托在委婉曲折的詞語中。
后八句是全詩的第二段,著重抒發個人的身世之感。“余本皇家子,飄流入虜廷。”寫出個人命運的急劇變化。宇文氏本屬鮮卑族,但入主中原后,接受華夏傳統文化,漢化程度日深,漸漸以華夏正統自居,而視突厥為野蠻民族,即所謂“虜”。當公主居住在洛陽王宮中時,不但生活安逸,而且每日與親朋相聚,或詩酒高會,或游園賞春,人生是那樣無憂無慮。一旦擔負起沉重的政治使命,出嫁突厥可汗,處于完全陌生的人群和文化中,她的不幸感和孤獨感,已經是很難承受了。但畢竟,還有一個北周王朝在支撐著她,保證了她在突厥的地位。及至北周為隋所滅,這一點支撐也失去了。盡管楊堅賜給她隋宗室“大義公主”的名義,但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有多少可靠的成分?(事實上,當楊堅不再需要大義公主時,對她便毫不留情;突厥可汗從自己的政治利益出發,也絕不顧惜她的生命。)她好像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蕩在狂惡的風云中,失去了把握自己命運的任何希望。在這樣的處境中,“一朝睹成敗”,由陳想到周,怎能不“懷抱忽縱橫”呢?懷抱,指內心;縱橫,形容心緒紛亂,不能自主。
但一個女子,對于歷史的急劇變化,終究是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安慰自己:“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申名,闡發、分解。這里是重新回復到開頭的哲學命題:自古以來,人世間就充滿了變化,一切富貴榮華,都難以久保,并不是我一個人懂得這個道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說呢?這是無可奈何的自我排遣。然而,如果說歷史的變遷是不可抵抗的,遠嫁突厥,都純粹是自己的個人遭遇。自己本來也可以嫁一個普通男子,即使在王朝覆滅之后,也未必不能過一般百姓的生活,享受天倫之樂。所以最后歸結到“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明君,即昭君,晉時避司馬昭諱而改。《昭君曲》是一種樂府歌曲,內容都是寫王昭君遠嫁匈奴的哀傷。這里好像是從邦國覆滅的不幸中擺脫出來,而只剩下遠嫁異域的不幸,其實并不是。正因為北周王朝覆滅了,她作為亡國的公主,孤獨地生活在異域,遠嫁的不幸更顯得沉重。她的不幸,仍然是雙重的。
皇家的公主,在常人看來,總是享盡榮華,一生幸福。其實,由于她們的命運與政治的需要、政權的興衰聯系太緊,有時比普通百姓的女兒更難把握自己。而且,由于她們出身在富貴環境,一旦遭遇不幸,在前后生活的鮮明對比之下,感受尤為強烈。這就是大義公主看到陳后主的屏風,而感受到無比痛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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