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贄
張士簡名率,嗜酒疏脫,忘懷家務。在新安,遣家僮載米二千斛還吳,耗失大半。張問其故,答曰:“雀鼠耗也。”張笑曰:“壯哉雀鼠!”
——《山中一夕話》
南朝名士張率的這則遺聞逸事,在被晚明怪杰李贄收入所輯小品集《山中一夕話》之前,已經載入了二十四史之一的《南史》中。《南史》所記與《山中一夕話》稍有不同,那便是張氏被所謂的“雀鼠”耗失的米不是二千斛,而是三千石。但不論是二千斛還是三千石,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張氏對之竟能以一句笑語“壯哉雀鼠”遣之,這是不能不令現代人感到驚訝的;這驚訝之中,自然也免不了帶上幾分贊嘆:瞧人家古代人,多有氣度,多么超脫!
但是我倒愿意奉勸讀者諸君,且收起那迂闊的贊嘆,去讀一讀《南史》卷三十一里那些張氏家族中人的傳記罷。當您知道張氏本為吳郡大家,張率的曾祖張裕、祖父張永、父親張環在南朝的宋、齊、梁各代不得空閑地做著大官兒,張率本人曾官至秘書丞,梁武帝還親口對他說:“卿東南物望,朕宿昔所聞。卿言宰相是何人,不從天下,不由地出。卿名家奇才,若復以禮律為意,便是其人。”那么您便會明白張氏的氣度從何而來。而當您知道張氏家極豪富,當江南有人試圖犯上作亂時皇帝也不得不依靠其部曲勢力時,那么您就又可以理解為什么張率后來雖然左遷新安太守的低職,卻依然對失去二千斛或者三千石的米毫不在意,表現得那樣超脫。兩晉南北朝的政治經濟舞臺上最活躍的勢力是門閥士族階層,那時大多數王朝的存在與更替,首先都必須依靠這一階層。而這一階層中的上層分子,雖然在社會生活領域里掌握著難以摧毀的政治經濟力量,在個人生活方面卻喜歡表現出一種優雅超脫的姿態,仿佛一切物質的因素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東西,惟有精神的愉悅與心靈的通達,才是他們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殊不知這種表面上的物質與精神極端化的分離,其真實的背景卻是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統治的高度同一。因此一旦物質的基礎改變了,精神的面貌也必然或疾或緩、或多或少地隨之更改。不信請看隋唐以來的文人學士們,那些人盡管有千般風流,萬種瀟灑,可還有哪一位破費得起上千石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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