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
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孝子手而出。
——《世說新語》
友情恰似生命中的陽光,帶給你多少溫馨和慰藉!在沒有友情的人群中生活,正如在暗夜的荒漠中行走,人生將變得怎樣孤寂?
深摯的友情彌足珍貴。所以當友人溘然而逝,任憑你千呼萬喚,也不能微笑醒來再看你一眼,不能在人生路上再伴你一程,那時,留給你的,將是多么巨大的空虛和悲哀!
張季鷹(即張翰)對于顧彥先的病逝,大約正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同是吳中的名士——張翰灑脫不羈,有“江東步兵(阮籍)”之稱;顧榮(彥先)與陸機兄弟齊名,曾被時人號為“三俊”。他們同在齊王司馬冏手下任職,經歷了西晉末年的“八王之亂”。在天下震蕩之際,他們更同懷高蹈之志,執手相約著“采南山薇,飲三江水”。當秋風吹起的時候,張翰思念家鄉的菰菜、鱸魚,終于命駕而歸;顧榮則由于種種牽肘,不得不仍在諸王間周旋。“顧彥先平生好琴”,張翰又正是琴聲之知音——許多個清風月夜,該都在企盼著故人造訪,一奏那高山流水之曲罷?而今盼來的,竟是顧榮病卒的噩耗,他能不“不勝其慟”么?
張翰去吊喪時,靈床上正放著那張熟悉的琴。這是友人的心愛之物,也是他們患難友情之見證。然而琴在人亡,數尺靈幡,已如永閉的大門,將他們分隔在了兩個世界!從此生死相違、音容渺茫,誰還會與他一起琴歌相和,吟嘯松風?逝去的故友,你獨自走在通往彼岸的渺渺幽途,不會感到寂寞嗎?那么就讓我以琴當哭,再送你一程,讓琴聲傾訴這永難靜歇的哀思吧!
這便是張翰吊喪時充溢心間的唯一念頭。這念頭使他全忘了禮節,忘了身旁還倚立著的故人親屬——“遂徑上床鼓琴”,多么魯莽而無禮的舉動!然而死者的家人竟不加阻止:他們想必早已熟知,這位“江東步兵”哀樂所至,從來就是這樣超曠脫俗的——世俗的禮法又怎奈他何?
張翰彈了些什么?人們已無從知道。但這琴曲,顧榮生前無疑是最賞識的:它也許在早歲仕吳的無牽無掛中彈過?也許在動亂中相約歸山時彈過?那些個山月相伴、溪水潺潺的春夜,那些個秋雨瀟瀟、思鄉念遠的黃昏,都早已隨時光如飛逝去;但琴聲如夢,剎那間又從他記憶中全被追回——張翰迷茫了,奏罷數曲,竟然撫琴而問:“顧彥先,你還是那樣欣賞我的琴曲么?”——仿佛故人從來就未曾離他而去,仿佛顧榮依然坐在對面,正凝神聆聽,含笑不語……
這是張翰憑吊友人的最動情的一幕。當他從瞬間的靜寂中“醒”來,才發現友人已不再能回答他的詢問:琴弦猶存,故人卻早已去到冥冥之中。留在眼前的,只有素潔的靈床,含悲墮淚的吊客!鐘子期死,伯牙不復鼓琴。他即使能像往日那樣鼓琴,又將與誰共賞?此后的憂愁與歡樂,酸辛與希望,又有誰能分擔、分享?想到這些,張翰“因又大慟”——他再也抑制不住翻涌胸間的巨大傷痛。可是他沒有說話:他全部的深情,都已溶進撫琴時對友人的那一聲呼喚中了;他也沒有痛哭,喪友的悲痛,早已借錚錚的琴曲盡情傾瀉。于是便徑自下床而去——再一次忘記了喪吊的禮節,忘記了他本該和那位侍立一旁的孝子,去“執手”慰撫一番的。
張翰之吊顧彥先,正是這樣不拘禮俗:既不去安慰死者親屬,也不在故人靈前灑淚痛哭。只是登門徑入,“徑上床鼓琴”,最后又下床徑去。在這過程中,他只說了一句話,卻又是對于死者的奇特詢問——似乎可笑,似乎“無禮”之至,然而均出自內心的真情,出自時光流逝也永難沖淡的深切哀思。人們常指斥張翰的狂放,指斥他只顧“眼前一杯酒”、不問“身后名”的荒誕。殊不知在假仁假義的“禮法”社會,在欺世盜名的權勢爭奪之中,能夠不為世俗所染,不為名利所移,而保持獨立自主的人格,已是何等不易!至于他對故人的深摯情誼,又豈肯受“禮法”、“流俗”的拘束——情之所至,琴歌嘯傲。這哀樂之不同流俗,較之于屈從“禮法”,故作嘶聲號泣之態,究竟孰更真誠、孰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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