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蒲松齡
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
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斷發之鄉;睫在目前,怪有過于飛頭之國。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盧耶!
然五父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貼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每搔首自念,毋亦面壁人果是吾前生耶?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墜,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
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1640—1715)畢生精力所萃之作,他才高而不得志,遂懷滿腹牢騷,以南朝宋劉義慶作《幽冥錄》的方式,借談狐說鬼,繪寫人生,寄托孤憤。這篇序敘述了他創作《聊齋志異》搜集素材和命筆的過程,并用自己前生是一個苦行僧的恍惚離奇的說法,自我解嘲地說他的一生也活該如南齊范縝(著名的無神論者,《神滅論》的作者)所說的“人生如落花,隨風而墮”,像他這樣命運不好的就落在“籬落糞溷之中”,在蕭齋燈昏之中,干這樣潦倒的著作事業,而不辭被人認為是“狂”夫“癡”人。全篇的情調是既自負而又很悲涼的。
《聊齋志異》被俞樾評為“古艷”之文,行文中充斥著大量的典故,這篇序亦然。例如以“三閭氏”(三閭大夫)稱屈原,“被蘿帶荔”出于《九歌·山鬼》;以“長爪郎”稱李賀,“牛鬼蛇神”是杜牧《李賀詩集序》中形容李賀詩的詭奇的話;“天籟”在《莊子·齊物論》中形容自然的音響;“魑魅爭光”出于《世說新語》中嵇康燈下彈琴遇鬼物來作祟的故事;“野馬之塵”是《莊子·逍遙游》中形容生命的氣息之語;“魍魎”是《國語》中所說的木石之怪;“干寶”是志怪小說《搜神記》的作者,“黃州”指貶居黃州的蘇軾,蘇軾喜人談鬼;“郵筒”是唐代詩人互寄詩稿的載具(見《唐語林》);“斷發之鄉”語出《史記》,皆荊蠻不化之地,“飛頭之國”出張華《博物志》;“展如之人”語出《詩·鄘風·君子偕老》,意為誠篤之人;“胡盧”語出《孔叢子》,意為大笑;“五父衢頭”指人言紛紜的十字路口,語出《禮記·檀弓》;“三生石”典出唐人傳奇《圓澤》,喻出生后能記前生來歷;“懸弧”指男子初生,見《禮記·內則》;“瞿曇”為釋迦如來姓,指佛門弟子;“墨志”即身上黑瘢疵,見《柳莊書》;“長命不猶”語出《詩·召南·小星》“實命不猶”,意稱命運不如人;“面壁人”指菩提達摩,喻僧侶,出《高僧傳》;“漏根”指功德不滿,“人天之果”指功德圓滿后的超升,都是佛家言;“藩溷之花”,見《南史·范縝傳》;“六道”即天、人、魔、地獄、餓鬼、畜生等六道,亦佛家語;“浮白”喻飲酒干杯,語出《說苑》;“孤憤”為《韓非子》篇名,“青林黑塞”語出杜甫《夢李白》詩“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喻心靈相通者。其他遣詞中的熟用典語,讀者自能辨別,毋庸贅述。
明清小品文以明白暢曉者為多,以大量典實組綴而成的不是正宗,蒲松齡的特點是不以典實害意,驅使自如,故得稱為“古艷”,成為小品文中別具風味的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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