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注釋】
茂嘉:辛茂嘉,辛棄疾的弟弟,此時因事貶于桂林。鵜鴂(tijue):鳥名,又叫伯勞,一種與子規相似的鳥,常于春分鳴。聲切:鳴聲十分凄切。芳菲都歇:鮮花都已凋謝了。馬上琵琶:石崇《王明君辭序》曰:“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爾也。”此處借昭君遠嫁匈奴的故事表達思念之情。長門:漢武帝陳皇后被貶居長門宮。燕燕:《詩經·邶風·燕燕》有“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句。毛亨注說:春秋時,衛莊公的妻子莊姜無子,把莊公妾戴媯(gui)的兒子完養作自己的兒子。莊公死后,立完為君,不久被殺。其母戴媯回娘家,莊姜送她到郊外,并作《燕燕》詩贈之。將軍百戰身名裂:漢武帝時將軍李陵曾身經百戰,屢立戰功,但在出擊匈奴的一次交戰中,由于寡不敵眾,不幸被俘,投降了匈奴,落得身敗名裂。河梁:指河上的橋。《文選》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故人長絕:漢代蘇武出使匈奴,被單于扣留十九年,始終不屈。后來西漢與匈奴關系緩和,蘇武被釋放回漢朝。臨行前與已在匈奴的李陵告別,李陵舉酒道:“異域之人,壹別長絕。”易水:荊軻自燕入秦,燕太子丹與賓客送行至易水,見《史記·刺客列傳》。滿座衣冠似雪:荊軻臨行時,為他送行的人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表示對荊軻必死的哀悼。未徹:指荊軻的歌聲還沒有停止。荊軻面對送別的人群,慷慨悲歌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啼血:相傳蜀王杜宇死后化做杜鵑,啼叫時流下的血染紅了杜鵑花。
【鑒賞】
這是一首送別詞。辛棄疾主張抗擊金人、收復失地的愛國主張遭到當權者妒忌排斥,他長期被朝廷閑置于鄉間,未能盡其才用,使他充滿了壯志難酬的惆悵;此時其弟茂嘉也因事貶赴桂林。在這種背景下兄弟分手,其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詞的上闋連續寫鵜鴂、鷓鴣、杜鵑三種鳥啼鳴,其聲均哀哀切切,令人腸斷。它們的鳴聲相繼止住后,迎來的卻又是百花凋謝的殘春。這實際上是在委婉地表達詞人自己的境遇:青春年華中,屢屢不能得志,好不容易脫離了政治上的高壓被重新起用,卻已是殘花敗柳般的壯士暮年了。隨后作者連用了三個典故:昭君和親出塞,關塞之外暮色蒼茫,馬上的琵琶聲如泣如訴;陳皇后失寵后幽居長門宮,不得不惜別宮闕;莊姜送別戴媯,《燕燕》當哭,何其悲切!詞人列舉古代美人辭家去國,鑄成千古恨事的離別之痛,借以傾吐自己忠君報國卻有家難回的愁苦憤懣之情。
下闋繼續用典。漢將軍李陵身經百戰,最終卻因投降匈奴而落得身敗名裂;李陵在河梁與囚禁多年而不改其志終返故里的蘇武告別,悲歌長絕!面對白衣孝服前來送行的人們,荊軻慷慨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何等悲壯!詞人借蘇武歸漢、荊軻刺秦的英雄壯舉濃墨重彩,極力渲染訣別的情緒:與君一別后,還有誰伴我舉杯望月?“長絕”二字沉郁已極,把詞人悲憤無奈的情緒傾泄無遺。
為使文氣貫通,情緒暢達,詞人打破上、下闋的轉合,一氣貫穿,渾然一體。最后又用杜鵑之鳴收束全詞,首尾呼應,情思綿綿,蕩氣回腸。上闋僅僅是杜鵑啼鳴,而情到濃處,杜鵑的啼鳴也隨之變化了。詞人傷感地說杜鵑鳥尚且知道世間有如此多的離恨,因而它不只啼清淚,而是潸然啼血了!“如許”兩字欲語還休,無限恨事盡在其中了。詞人在這里借杜鵑啼血的故事表達自己難以名狀的痛苦,極言其悲。
這首詞的感情十分復雜,其中既有兄弟相別的痛苦,又有壯志難酬反遭閑置的憤恨,更有對朝廷一味妥協、忠奸不辨的牢騷,全詞縱橫古今,感物傷情,氣象雄渾,感情濃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此詞“沉郁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王國維更極力稱贊辛棄疾胸中自有萬卷書的豐厚積淀。他在《人間詞話》中說此詞“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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