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淫秾郁出變態,雕鏤藻繪見奇情。
《聊齋志異》里有大量的愛情故事,構成這部小說集的一大主題。
《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志怪傳奇類的小說集。它里面的愛情故事,大都是人與狐女、鬼女、花妖相愛的故事,即使人間的愛情的故事,也總是揉合進程度不同的虛幻情節,呈現出絢麗而詭譎的奇光異彩。狐鬼花妖的女性,被賦予超人的稟賦,來去自如,離合隨心.擺脫了封建社會現實中的女子承受的禮教閨訓的束縛,她們同時又美麗、聰明,形神婉妙,情意綿綿,時現小女子之嬌態、狡黠,富有現實中女性之天性。正是由于她們亦人亦妖,真幻結合,這些愛情故事方才得以表現出現實生活中被抑制、扭曲的人的愛情生活的意蘊,映照出約制著人的愛情生活的封建禮教、法規的不合理。其中的那些純粹人間的愛情故事,女主人要受著禮教、法規的制約,虛幻的情節便成了她們追求自由愛情、自主婚姻斬荊披棘的鋪路機,與封建禮教,門第觀念、家長干預相抗爭的意義,就更為直接而明顯。
《聊齋志異》里的愛情故事,千姿百態,含有多種多樣的意蘊、情趣,不是可以籠統地概括為歌頌自由愛情、自主婚姻這樣一個主題思想的。這眾多的愛情故事凝聚了作者蒲松齡大半生對當時的愛情——婚姻問題的體察、思索和憧憬,要比他之前的許多小說作者豐富而深切。盡管其中也混有已經為歷史的發展所淘汰的思想意識,但占據著主導地的還是那些體現著人類文明進程、至今尚未喪失其亮色的美好思想。
限于本書的體例和這個題目所應占的篇幅,這里只能介紹幾個不同類型的故事。
《連城》——超越生死的知己之愛
所有評論《聊齋志異》里的愛情主題的文章,都特別稱賞《連城》篇。因為,它敘寫男女主人公因知己而鐘情,經歷生生死死的磨難方才終成眷屬,頗近似湯顯祖的名劇《牡丹亭》。與作者同時的大詩人王士禛就曾評論說:“雅是情種,不意《牡丹亭》后,復有此人。”
一
故事是從男主人公的人品說起。喬生,少負才名,卻科舉不得志,生活困苦。他正直豪爽,樂于助人。友人顧生死后,他經常撫恤其妻子兒女。還有一件事:他同一位縣官以文章相交,彼此契合、敬重,那位縣官不幸死在任上,家屬沒有足夠的川資返鄉,他篤于友情,賣掉了僅有的財產,將靈柩一同送回去,往返二千馀里。這自然受到當地讀書人的敬重,然而他自己也更加貧困了。喬生是這樣一位志誠敦厚、風格高尚的讀書人,我們讀者自然會敬愛他,關心他的命運。
女主人公連城是史舉人的女兒,也算是一位大家閨秀。好不僅“工剌秀”,而且讀過一些書,很受父親的鐘愛。她這種特點,非常重要,后面故事就是由此而生發出來。
連城心靈手巧,繡了一幅《綣繡圖》,讓父親去征求當地青年讀書人題詠。不言而喻,其中就隱含著借此選擇夫婿的意思。古代的才女,至少是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就多有這樣的事情。喬生是有點文名的,自然也就題了兩首詩:
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就蘭窗繡碧荷。
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
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
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幽閨綣繡,自然是寓少女懷春,情思昏昏之意。喬生的第一首詩,特別是“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二句,把繡圖人難奈寂寞的傷感,含蓄蘊籍地表達了出來,其中流露出了深切地體諒和同情。第二首詩是贊賞圖畫繡得形象逼真,生動活脫,必然會像歷史上的才女蘇蕙織回文錦一樣,動人而傳世,含有敬佩之意。連城見到喬生的題詩,非常喜悅,心靈的琴弦顫動了。她在父親面前稱贊喬生的才華,但史舉人卻嫌喬生家境貧寒,不談婚姻之事。連城礙于家教閨范不便于公開違命自我作媒,卻還是“逢人輒稱道”,還假托她父親的名義,差遣女仆贈金給喬生,資助他讀書。喬生自然也領會其心意,感嘆連城是一位很難得的重才知己的女子,心里燃起了愛情之火,“傾懷結想,如饑思啖”。
在那個時代里,聯婚是講究門第和家境的,兒女的婚事要決定于“父母之命”不得自己選擇。史舉人也出于這樣世俗的觀念,為攀附富家,不顧自己鐘愛的女兒的意愿,將連城許酏給了鹽商之子王化成。這對已經由相互理解、相互視為知己而產生了真摯愛情的喬生和連城,是個多么大的打擊!喬生絕望了,但感情是割不斷的,“夢魂中猶佩戴之”,念念不忘連城的知己之愛。連城更抑郁成疾,積久難治,“沉痼不起”。史舉人料想不到他的固執竟將自己鐘愛的女兒推向了瀕臨死亡的境地。
二
現實的矛盾是難以解決的,這在執著于寫實的小說家只能寫成一部人生愛情的悲劇。那樣當然也是有意義的。因為悲劇能使人清醒地看到現實的缺陷和人生的不幸。但是,深諳想象和幻想在文學中的巨大法力的志怪傳奇小說作者,卻能夠將人的愛情的偉力,更充分地顯示出來。這篇故事也就在它的男女主人公絕望之際,給他們設置了檢驗其愛情真誠程度的劇烈考驗。
一位西域來的和尚,自然是一位異人,自稱能夠醫治連城的病,但用藥很特別,“須男子膺肉一錢,搗合藥屑”,服之則可。要男子的一塊胸脯肉,分明是給史舉人選定的未婚女婿出難題。史舉人派人去找王家,王化成笑曰:“癡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家長主詩的婚事,王化成本來就對連城沒有感情,他竟然說出這等輕薄無禮的話,更見得是個卑劣小人。史舉人氣得發昏,便公開揚言:“有能割肉者妻之。”性情敦厚的喬生,不忘知己之愛,就毅然挺身而出,“自出白刃,割肉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連城服了用喬生的胸脯肉合成的丸藥,自然也就“疾若失”——病像似完全好了。喬生果然是“為人有肝膽”,經受住了這第一次的考驗。
連城病愈,史舉人理所當然地要實現他的誓言。可是,連城病時無動于衷的王家,這時卻不肯解除原來的婚約,聲稱要訴之于官府。只舉人又迫于王家的要挾,退卻了:
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幾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
這也算是一種考驗吧!在史舉人,這固然是勢不得已,但卻看輕了喬生。喬生肯割肉醫治連城之病,原是為報知己之愛,雖家境貧寒,財賄豈能動其心,難怪他拂然“拂袖而歸”了。
喬生的割肉、卻金,更深深打動了連城的心。她出于無可奈何,自分必將重病不起,托仆婦去勸慰喬生,說是以他才華,不會長久落泊,“天下何患無佳人?”自己做了不祥的夢,恐怕不久于人世“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她的話意曲而情深,凄楚動人。喬生回答得很慷慨:“:士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意思是說,真正的愛情重在互為知己,心靈契合,不在容貌、情欲,如果是真正的知己,即使不得結褵,也沒有關系。這很近似所謂柏拉圖式的理想之愛。所以,他希望能夠得到連城的表示:“果爾,相逢時當為一笑,死無憾。”連城會意,數日后,她自叔父家歸來的途中,與喬生相遇,“秋波轉顧,啟齒嫣然”。喬生得到了連城明白的愛之表示,非常高興,說:“連城真知我者!”“兩顆心緊緊地結合起來了。
三
兩顆心緊緊地結合起來,兩個生命也就聯系在了一起。但是,要掙脫現實的枷鎖,還得經過“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搏斗。
王家來人商訂婚期,連城又舊病復發,不數月便死了。喬生不顧非議,前往吊唁,“一痛而絕”。史家只好抬著送回喬家。
喬生死后,魂靈開始了追尋。在陰世的一所官署里,遇到早已亡故的摯友顧生。顧生已是那里的文牘官員,驚問:“君何得來?”便要送他回到人間。他自然不肯,說:“心事殊未了。”顧生帶著他輾轉多處,終于找到了連城。
(連城)見生至,驟起似驚,略問所來。生曰:“卿死,仆何敢生!”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之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為?然已不能許君今生,愿矢來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仆樂死不愿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里,行與俱去耳。”
為了愛情上的知己,為了難得的知己之愛,“樂死不愿生”,但求同死同生,可算是如偉大的戲曲家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里所說:“情之至也。”足可以感天地,泣鬼神了。自然也就感動了顧生,為之奔走說合,同陰司的官員議定,讓他同連城一起還魂,重返人間。
然而,重返人間又將遇到尚未擺脫的障礙,未必能夠如愿:
途中,連城行蹇緩,里余輒一息,凡十余息,始見里門。連城曰:“重生后,懼有反復。清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惕若不勝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默定少許,連城笑曰:“君憎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極盡歡戀。在徘徊不敢遽生,寄廂中者三日。
可以看得出來,與喬生的敦厚、爽直不同,連城由于識文和女性的內向性,心細沉著。她繡圖征詩,寓擇婿之意于其中,含而不露;假父名資助喬生燈火之貲,免去了私相授受之譏;為報喬生割胸肉之深情,應命而對之一笑,當面傳知己之情,也不失之輕率,但是,其中也表現出越來越無所顧及的勇敢。現在,她意識到還魂后還必有反復,如不“審謀”,“生后何能自由?”便主動地“請先以鬼報”,在背離世俗的禮教閨范的軌道上走得就更遠,直是義無反顧了。
果然是這樣。喬生回生后,向史舉人要連城的死體,說是可以使之復活。史家自然同意了。連城回生后對父親說:“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可是,王家聞訊,仍堅持要人,告到了官府,官員受賄,判連城歸王家。史家無奈,送連城到王家,連城“忿不飲食,惟乞速死”,準備乘室內無人的時候,懸梁自盡。過了一天,連城身心更加頹憊,看樣子活不了幾天,王家害怕,又送回史家,史家抬到喬家,她又好了,王家雖然知道了,也無可奈何矣。經歷了生的考驗和死的抗爭,喬生和連城終于結合起來了。
在這個故事中,還添加了一個人物;連城在陰世的同伴賓娘。她也賴顧生的開釋,回到人間,不久從千里外奔來,與連城共事喬生。這就落入了一男雙美的俗套。在情節上成了續貂之狗尾。
四
這篇愛情故事,與眾多的才子佳人故事不同,也與《聊齋志異》里的多數愛情故事不同,喬生和連城的愛情不是發生于郎才女貌的一見鐘情,而是發生于才品——心靈的相知相賞,連城的《倦繡圖》和喬生的題詩,是他們心靈溝通,相知相賞的契機。女主人公的容貌沒有起任何作用,她也沒有關心男主人公的儀表、風度。這顯然不是作者的疏忽,忘記介紹主人公的儀容了。他是有意寫成一個知己之愛的故事,他不關心、也不讓故事的主人公彼此關心儀容。因為這樣,故事中才有檢驗雙方是否“果為真心”的情節。不是以貌取人,而是注重心相知,心靈和理智的契合,這便由自然本能的情欲上升為具有人類文明內涵的愛情,兩性的結合也不再是為了單純地滿足情欲,盡人類繁延的義務,或者屈從其他方面的個人的和非個人的利益。這在那個時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新的愛情——婚姻觀念。這種新的愛情——婚姻觀念,至今也還沒有失去其價值和意義,或許在人類很長很長的歷史階段里,不會失去其價值和意義。
造成喬生和連城的愛情的艱難歷程的是社會,連他們的愛情的滋生方式——繡圖和題詩都是由那種社會所規定的。在青年男女可以自由交往的社會里,這故事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這種故事就根本不會產生。
請重溫一下恩格期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一段著名的論述:
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由安心順從。……現代的性愛,同單純的性欲,同古代的愛,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婦女處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而在古代愛的時代,決不是一向都征求婦女同意的。第二,性愛常常達到這樣強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結合和彼此分離,對雙方來說即使不是一個最大的不幸,也是一個大不幸;僅僅為了能彼此結合,雙方甘冒最大的危險,直至拿生命作孤注,而這種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場合才會發生。
這個愛情故事正是反映著這種情況:它顯示出父母包辦婚姻制度,締結婚姻不征求當事人的意愿,是多么殘酷不合理,王家對病危的連城連一點同情憐憫的感情都沒有,哪里還談得上愛情?如果連城和本來沒有任何感情和王化成結合,只能是王家傳種接代的工具而已!喬生和連城堅持的是相知相賞的愛情,不是單純的情欲,不是古代的那種夫婦間僅有一點盡夫婦義務的愛,就具備了現代的愛情意識。這種愛情意識,與傳統的婚姻制度便發生了強烈的沖突,達到了不能結合便是最大的不幸,不惜割胸肉,不惜就死而避生的強烈程度。只是這不是現實,而是故事;不是表現于“通奸的場合”,而是表現在超越生死的虛幻情節中。
這篇故事的情節基本上是虛幻的,甚而可以說是荒誕的。正由于此,它才類似《牡丹亭》,表現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愛情之偉力,只是《牡丹亭》重在表現女主人公之追求,而這里重在表現男主人公之赤誠和不顧生死。
《王桂庵》——維護女性尊嚴的愛情
一
在《聊齋志異》里的眾多的愛情故事中,《王桂庵》是另具一格,別有其趣的。
《王桂庵》敘寫的愛情故事,男女雙方都是人世間的普通人,中間也沒有添加諸如入冥、離魂、化物(如《阿寶》)中阿寶化為鸚鵡)之類的幻想情節,來顯示主人公的愛情之執著,賦予愛情以超越生死之偉力,自然也就沒以那些狐鬼花妖的愛情故事,帶有超自然的幻想情節的奇情異趣。
不錯,它里面也有一個含有預兆意蘊的夢,做夢者——主人公王桂庵——醒后在現實中經歷了他在夢中經歷的事情,見到了夢中見到的使他積累伐夢的人——可愛的蕓娘。這個夢非常優美:
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紫扉南向,門內疏竹為籬,意似亭園,逕入之。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有“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合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窺,則椸架當門,罥畫裙其上,知為女子閨闥,愕然卻退,而內亦覺之。有奔出看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后來,他在鎮江“誤入小村”,情況宛如夢境。
這固然有點奇。但是,夢并不奇異,原是人在睡眠中的潛意識的心理活動,夢中出現做夢者所渴望的事情,也是合乎常情的,弗羅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論.釋夢》篇里稱之為“欲望的滿足”。古人喜歡講夢兆,至今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沒有絕跡,顯然是一種主觀附會,是將模湖不清的夢中景象與現實中發生的事情之間某一點偶然的契合,說成是必然的聯系。但是,也正由于它可以對現實中一些意外發生的事件,加予一種似是而非的解釋。使枯燥的、冷酷的現實具有了某種意蘊和令人喜聞樂道的意趣。所以,享有虛擬世界的權利的文學家,也就喜歡在他虛擬的故事、甚至寫實的故事中加進夢的情節,以增強某種意蘊、意趣,即使是寫實主義的小說、戲曲中,也多有此類夢兆的情節。《聊齋志異》的作者自然更不會放棄這種權利。在這一篇里寫講這樣美麗的夢,既不作這神仙的啟示,也不作為狐鬼善意地使弄招數,,他顯然是為了突出男主人公之癡情,夢寐思服,使這篇不含怪異成分的愛情故事帶有點詩情畫意。
《王桂庵》是一篇詩化的人生愛情故事。
二
或許是由于這一篇的女主人公沒有狐鬼花妖精靈們的超自然的稟賦,不能不受著人世間的禮俗的約束,不可以獨來獨往,主動地愛其所愛,好則合之,惡則離之,勿須考慮后果,她和王桂庵的愛情便經歷了一段并不異常但卻頗為曲折的歷程。
王桂庵是大名縣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剛剛喪妻不久。一次南游途中,泊舟江岸,看到旁近的船上有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在繡著鞋子,萌發了愛悅之情。他先是故意高聲吟誦唐代詩人王維的“洛陽女兒對門居”的詩句,引起了她的注意,“略舉首一斜瞬之”;繼而撂過去一錠金子,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拾起丟向了岸邊;后來,他又將一只金鐲拋到了她腳下,她沒有理睬,卻也沒有拾起來丟掉。不久,那船家回到了船上,王桂庵正擔心他發現了那金鐲,惹出事來,卻見那女子從容地用雙腳遮蓋住了。可是,那船家立即解纜駕船走了。他頓然神情若失,“癡坐凝思”,后悔沒有立即過船求婚,及至再乘船追去,那只船已經“杳不知其所往”。兩人的初會就這樣短暫而恍惚。
王桂庵是個癡情人。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先是“沿江細訪,并無音耗”,后來更“買舟江際”,往了下來,“日日細數行舟,往來者帆楫皆熟,也沒有發現那只船。盤纏用光了,失望歸家,他還是“行思坐想”,忘不掉那位美麗的船家女。就這樣,他做了那個美好的夢。在尋求的焦渴中,不期而相逢,即使是夢,也是精神的慰藉,值得珍惜,不斷尋味。所以,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恐與人言,破此佳夢”。
又過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南游,到了鎮江。這里有位世交——曾做過太仆寺卿的徐某,邀他去飲宴。他在前往徐家的途中,誤入一小村,覺得和他夢中的景象完全一樣,一家門內也有一株馬纓花,走到南面的那間小屋,見到那位船家女果在其中。似夢而實非夢,經受了兩年多的尋訪、相思之苦的王桂庵,終于找到了他執著追求的人,還有那愛情中不可或缺的一顆心。
王曰:“卿不憶擲釧者耶?備述相思之苦,且言夢征。女隔窗審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屬宦族,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違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鐘情者必有耗問耳。父母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心左矣。”王倉卒欲出,女遙呼:“王郎!妾蕓娘,姓孟氏,父字江籬。
我們讀者從這里知道了女主人公的姓名,看出了她的性情:多情而端莊,聰慧而穩重。她原來是在猶疑的心情中默默地領受了王桂庵傳情的金鐲,料定真正鐘情的人必有消息,長期地等待著,數次違背父母之命,拒絕了他家的求婚,但也只是將心事深藏在心底。王桂庵的到來,她先“審其家事”,了解到他家中并無妻室,然后才自剖心跡,許之以情,還是要他去托媒納聘,及至見他“倉卒欲出”,人極老實,這才無顧及地高聲告知自己的姓氏、名字,喜悅、期待之情不能自抑了。
然而,事情進展得并不順利。當王桂庵在徐家草草宴畢歸來,迫不及待地帶著重金來孟家求婚時,卻遭到了拒絕,孟翁說:“小女已剛剛許婚于人家了。這真是“來時一團高興,不啻冷水澆背。”(但明倫評語)好在轉機出現得較快。在他萬分苦惱,大為疑惑,無可奈何之際,王桂庵第二天去求徐太仆,徐太仆差兒子去孟家探問,事情并非如此。
孟曰:“仆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仆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無錯謬。
他進入內室,征得了女兒的同意,便慨然允婚了。這樣,王桂庵便“假館太仆之家,迎親成禮”,有情人終成了眷屬。
故事至此,對男女主人公來說,都是愿已遂矣,似乎可以結束了,但卻并沒有結束。當王桂庵帶著新婚的妻子“辭岳北歸”,又經過兩人初逢的地方的時候,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在那個地方“夜宿舟中”,他們回憶起往事:
(王)問蕓娘曰:“向于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子。當時泛舟何之?”
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妾家僅可自給,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貲動人。初聞吟聲,知為風雅士,又疑為儇溥子作蕩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
蕓娘這幾句話,吐露了她當時聞吟聲而抬頭斜瞬,見金錠而拾起丟掉,見父親歸來機智地用雙腳遮蓋住金鐲的矛盾心理。這是甜蜜的回憶,“妾憐才心切否?”一句詰問,更流露著由今日的幸福感而滋生出來的對自己的識人和掩蓋金鐲的心計十分得意的情緒。然而,她得的回答卻是一大悶棍:
王笑曰:“卿國黠甚,然亦墮吾術矣!”女曰:“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乃曰:“家門日近,此亦終不能秘。實告卿: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
我們讀者明白,這里王桂庵開玩笑。然而,尚未進過婆家門的蕓娘,看著王桂庵故意做出的吞吞吐吐的樣子,他說的“家門日近,此亦終不能秘”的話又是很合乎情理,便不由得信以為真。她多年的審慎、期待,多次的違命拒婚,結果還是落入了騙局,剛剛還洋溢于心中的幸福感和自信力,一下子被擊得粉碎:
蕓娘色變,默移時,遽起,奔出,王躧履追之,則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
蕓娘的投江是戲言造成的,由于她不知是戲言,所以一如非戲言造成的,表現著她極度的悔恨,個中有失望,更有抗議,顯示出她為維護女性的愛情的尊嚴,“守衛王碎,不為瓦全”的高貴的人格。
一時的戲言,竟造成了他多年執著追求今方如愿的愛妻的沉江,王桂庵自然是悔恨不已,悲痛之極,長時間郁郁不樂。大概是作者不忍心讓這個戲言成禍的事情成為真正的悲劇,使他筆下的這個有時舉止有點輕浮、但卻極“癡于情”的王桂庵抱恨終生,后來,應該是近兩年的時間,又讓他在一次與此事并非完全無關的旅途中,遇到了他原以為已葬身江中的蕓娘。
原來,蕓娘投江后被江流沖走,不久被一位善良的人救了出來,收為養女,十個月之后生下了個兒子,現在已經一周歲了。由于這個孩子的“襁褓認父”,便導致了蕓娘與過此避雨的王桂庵的重逢。真相大白,王桂庵并非愛情的騙子,蕓娘也就“反怒為悲,相向涕零”而已,結局自然是言歸于好。
三
上面是完全依照《王桂庵》的故事情節的順序敘述的。可以看出它并不錯綜復雜,基本上是以王桂庵為軸心,緊緊地沿著他與蕓娘從初會投鐲、執著尋訪、積累成夢,不期而重會成親、戲言肇禍,到最后巧遇重圓這樣一條線,逐次緩緩推進的。
我們讀者都會感到這篇故事非常有趣。除了前面說過的,它帶有詩的含蓄蘊藉的韻致,另外還有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就是它情節曲折,從二人初逢,到重逢成親,再到戲言造成軒然大波,直到最后重圓,每一步驟都是路欲盡而陡轉,而且,每一步驟之中又有小的波瀾起伏。譬如江岸初逢,王桂庵高聲吟詩,“女似解其為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可以說是兩情初通;他繼而投去金錠,“女拾棄之”,似乎斷然拒絕,沒有希望了;他再次投去金鐲,女“操業不顧”,當其父歸來正惟恐其發現之際,卻見“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又是“道是無情卻有情”,燃起了愛情之火,真是一曲三折。再如重逢成親,也是經歷了蕓娘定情,孟翁不為利動而拒婚、徐太仆媒合三個層次,兩度轉折。清代《聊齋志異》的評點家但明倫特別稱賞此篇,說它夭嬌變化,如生龍活虎,不可捉摸”,并寫了一段最長的文字,具體評析其情節起伏、文筆仲縮之妙。因為它情節曲折,富有戲劇性,所以近世曾先后被改編為川劇《金鐲記》,評劇《王少庵趕船》(成兆才改編)、河北梆子《孟蕓娘》,一度活躍在戲曲舞臺上。
讀完這篇情節曲折的愛情故事,讀慣了那類有家長干涉,或有代表某種社會勢力的小人撥亂其間,男女主人公奮力抗爭,生死以之的作品的讀者,或許會覺得它固然生動有趣,卻沒有實際內容:這場愛情的糾葛,可以說是好事多磨,既非男女主人公之間有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最嚴重的風波——蕓娘聽信戲言而投江,也是虛假的矛盾;又非出自外來的干涉、阻撓,中間沒有一個壞人,孟翁雖說是管束女兒甚嚴,其實倒是非常通情達理,沒有強制女兒的婚事,在許婚之前還是征得了女兒的同意,最嚴重的風波既然是出自戲言,最后自然也就輕輕松松地消釋了。這樣一個愛情故事,似乎沒有鮮明的主題,缺乏謳歌愛情的意義。
其實不然。如果我們不拘一格地看待文字作品,那么這篇由巧合、誤會構成的情節骨骼上附著的真實的生活血肉,便顯示出它獨特的意蘊了。
故事的男主人公王桂庵很癡情,執著地尋求所愛者,行為上有些輕率,與《聊齋志異》其他篇的男主人公,如《嬰寧》中的王子服、《阿繡》中的劉子固,《阿寶》中的孫子楚等,沒有什么不同。而女主人公蕓娘,也很鐘情,但卻莊重謹慎,冷靜地對待向她表示愛的王桂庵:江岸初逢,聽到王桂庵吟詩, “知為風雅士”,見他投來金錠,又疑其為輕薄少年;江村再逢,她“以扉自障”,“隔窗審其家世”,許之以情卻還是堅持要他“倩冰委禽”。這不能認為她是遵守封建的道德規范。先定情約而后托媒行聘,已經是超越了封建的禮教、閨訓,清代的另一位《聊齋志異》的評點家何垠,就曾頭腦冬烘地指摘此篇:“乃先訂后聘,無乃作法于涼!”“涼”,就是涼德的省文,意思是德行不太好。蕓娘曾數次違命拒婚,也說明她并不很順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里面還表現著她對以金錢換取愛情的鄙視。以金錢為兩性結合的媒介,那就不是愛情的結合,而是如孟翁所說的“賣婚”了。所以說,蕓娘的莊重、疑慮、謹慎,是處于男女不平等的社會條件下而意識到了這種不平等的女性的防范心理的表現。她要防護個人的愛情不致于被占有多方面優勢的男性所欺騙,戲弄。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更深切地理解蕓娘在聽到了她不知是戲言的戲言后憤而投江的行為。聽王桂閹說家中已有妻子,這意味著她竭力維護的沒有維護住,竭力避免的沒有避免掉,多年的期待,多次的違命拒婚,結果還是落入了愛情的騙局,一場美夢被擊得粉碎,這對于蕓娘——一位已經意識到女性的劣勢、力圖維護住女性的尊嚴和人格價值的女性來說,是一個多么大的打擊!她能夠忍受被騙,當作騙子的玩物,屈辱她生活下去嗎?如果那樣,還有什么女性的人格尊嚴!她只好以死來抗爭了。蕓娘的投江雖然由戲言造成的,但這原因并沒有改變蕓娘彼時彼地誓與“愛情的騙子”決裂行為的意義,仍然是表現著一位把愛情看得很圣潔、懂得女性尊嚴的女性的性格、精神之可貴,只是在作品的閱讀效果上沖淡了它的嚴肅性,以致蒙混了一些評論者的眼睛,而停止了深思。
《嬌娜》——憧憬“靈”與“肉”的統一
《嬌娜》篇的意蘊、意義似乎是令人費解,不容易表述清楚的。
近些年來的評析文章,對它的理解倒是比較一致,簡括說來,就是肯定它是一篇贊美青年男女友誼的頌歌,在嚴禁青年男女往來的封建社會里,應該說是思想比較解放,有進步意義。
這篇故事的主要內容,確實是兩個并非夫妻關系的青年男女患難與共,彼此救護,一方不顧性命,一方不避男女之大防,生死全交,稱作發生在男女之間的真摯友誼的頌歌,并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這種理解、概括似乎還不足以涵蓋這篇故事中兩位主人公的關系的全部內容,是經過濾了的,揚棄了“友誼”這個道德范疇并不包含的異性之間產生的愛悅之情,也就是作者在篇末“異史氏日”中說的那種“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言可以解頤”的美妙的情愫。
朋友之間的友誼,有“高山流水”式的知音,心靈上的契合,自然也會發生于異性之間;愛情,即使是無果之花般的愛情,更會有互助互救、不惜舍生的壯舉。《嬌娜》篇表現的兩位青年男女的關系,究竟是友誼,還是愛情?”
一
故事是從男主人公出游而落泊外鄉開始說起。“孔生雪笠,圣裔也。”他自然是山東曲阜人。他有一位好友,在天臺做縣官,邀他前往。他到了那里,朋友已死了,無有盤纏返家,便住到了一座廟里為和尚抄錄經文,以安身糊口。一個大雪的日子,他又經過廟西不遠的一家長時間關著大門的宅第,從里面走出一位相貌有風采的青年,寒暄了幾句,便邀他進去敘談,談得非常投機。這位青年自稱姓皇甫,原籍陜西,因為房舍被焚,暫時寄居于此,當了解到他落泊的情況,便建議他設帳授徒,并愿意做學生。他自然欣然同意,在這家做起了塾師。這還是故事的引子,由此引出下面的一系列的情節。
孔雪笠在皇甫家,賓主相處得很融洽。皇甫公子很聰明,喜歡作古文詞,經孔雪笠指點,兩三個月便下筆絕妙。他們約定每五天飲酒一次,每次都喚丫環香奴來,彈琵琶助興。香奴的美貌引起了孔雪笠的愛悅,一次酒酣心熱,眼睛死盯著她。皇甫公子覺察到了,說香奴是他父親的使女,準備為孔雪笠另“謀一佳棲”。
后來,孔雪笠的胸脯上生了毒瘡,疼痛難忍,不能飲食。皇甫公子遣人從親戚家喚回自己的妹妹,為孔雪笠治療。女主人公嬌娜出場了,故事也進入精彩的情節:
少間,(皇甫)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珍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癥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于紙,把釧握刀,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
手術完畢業:
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若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復聊賴。
這段情節,很自然地會使我們讀者聯想到《三國演義》里關云長“刮骨療毒”的一節,兩者都是寫一場外科手術,都是重在表現接受手術者的精神狀態,若不知常人難以承受的皮肉之苦。關云長表現的是超人的忍耐力和英雄氣概,無畏皮肉之苦痛,不愧為“武圣人”。而這個“文圣人”的后裔孔雪笠,卻是為為他動手術的女醫者的美麗所傾倒,忘卻了瘡痛,“精神為之一爽”,嗅到她身上的香味,聽到她那俏皮的話——“宜有是疾,心脈動矣,”,接觸異性的快感勝過了皮肉的苦痛。所以,他惟恐這場手術結束得太快,在女醫者身傍待得時間太短促,不能長時間地享受這種愉快。所以,神奇的手術完畢,瘡是治好了,他卻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中,“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至于“廢卷癡坐,無復聊賴”。
這自然是經過作家渲染了的,但“曠邈無室”即沒有妻子長期獨身的青年人,見到美貌的少女而動情,卻是很自然的事情。孟夫子就曾說過:“食色,性也。” (《孟子.告子》)《禮記.禮運篇》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是,后世道學家卻是諱莫如深,在世俗的觀念中也是視之為輕薄無行。在這個故事里,不僅如同寫主人公訪友、落泊、教書一樣,并沒有責備、嘲諷之意,而且著筆特別細一致,加以渲染,這同作者作此篇的意趣,不能說沒有關系。
二
孔雪笠愛上了嬌那,也未能結為夫妻。皇甫公子說妹妹年齡太小,還很幼稚,向他推薦了自己的姨妹——松娘。松娘生得也很美,“與嬌那相伯仲”,孔雪笠便同意了,婚后也頗愜意。
照《聊齋志異》多數愛情故事的模式,此后的情節要在孔雪笠和松娘之間展開了。然而,這個故事比較特別,成了孔生妻子的松娘仍然只是一名配角,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重點表現的還是孔雪笠和嬌娜兩從之間發生的事情。
皇甫一家要遷返陜西,公子送孔生帶著松娘凌空飛返故鄉。后來,孔雪笠中了進士,授延安府推官,松娘隨行,生了一個男孩。孔雪笠得罪了上官,罷了官,留在那里聽侯處理。這都是以概述的方式,為孔雪笠重會嬌娜創造條件。
一天,孔雪笠到郊外游獵,遇見了皇甫公子,被邀至其家。嬌娜此時已經結婚了。她還是那樣活潑,抱著孔雪笠的孩子,說:“姊姊亂吾種矣。”孔雪笠為過去治療毒瘡的事向她表示感謝,她笑了說:“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話說得很俏皮,是調侃、戲謔,又意味深長,孔雪笠未能忘記的何嘗只是瘡痛?這還只是小小的鋪墊。
一天,皇甫公子憂心忡忡,說是“天降兇殃,求孔雪笠救護。故事至此,皇甫公子才吐露出真情:原來他們“非人類,狐也”。現有“雷霆之劫”,希望孔生屆時能夠守護其門。這樣便出現了一個驚心動魂的場面:
果見陰云晝暝,昏黑如磬。回視舊居,無復闬閎,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岳,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于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
勿庸解釋,這段文字敘寫孔雪笠在雷霆轟擊下,屹然不動地守護著皇甫氏一家,奮不顧身地躍起劍擊鬼物,救下嬌娜,而被崩雷震死,表現的是他不忘舊恩,篤于既親且友的情義。清代評點家馮鎮巒曾稱贊它是:“仿佛《史記》荊軻刺秦王一段筆力。”值得玩味的是,鬼物從穴中攫出的不是皇甫氏一家的其他人,偏偏是美麗而談吐有風趣、曾使孔生為之神魂顛倒的嬌娜,下面接著寫她救治孔生,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她精于醫術。
嬌娜救治孔雪笠的情節,又是足令當時的道學家不敢正視的事情:
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傍,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醒然而蘇,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媒寤。
唇吻相接,舌度紅丸,這種特別的注藥入內腑的方法,恐怕是只有志怪傳奇類的小說中才會有的,才允許有的。在那個時代里,非婚配的男女是不得自相接觸的,以嚴男女之大防,這有孟夫子的遺訓:“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孟子.離婁》)更何況表示兩性親密的接吻!這種注藥方式,《聊齋志異》里還寫有一次,是《蓮香》中狐女蓮香和鬼女李氏共同熱戀著桑生,桑生病重,蓮香采藥制成藥丸,要李氏“接口而唾之”,與這篇故事寫的很相似。但是,李氏“暈生頤頰”,感到很難為情,蓮香說:“此平時慣技,今何吝焉?”經蓮香再三促逼,方才這樣做了。這里的嬌娜與孔生并非夫妻關系,也沒有相戀的私情,她這樣做,誠然可以說是為報孔生的救命之恩,如但明倫評語所說:“人為我死,我何敢生,撮頤度丸,接吻呵氣,報之者不啻以身矣!”可以解釋為她與孔生已結成“矢共生死”的友誼,自然也就不顧及男女大防了。孟夫子也曾經說過這種“禮”可以變通: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輿?”
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授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授,是豺狼也。男
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授之以手,權也。”
(《孟子.離婁》)
救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的命,更是可能變通一下。
然而,這又畢竟不是“授之以手”。唇吻相接,這是性愛的一種表現。作者為什么不讓嬌娜用其他方式救治孔雪笠?或者,像《蓮香》篇那樣,讓嬌娜催促孔生的妻子松娘以舌度丸呵進孔生腹中,豈不是也可以救活孔生?這難道不也是表現著作者作此篇的獨特意趣吧?
此后,故事便進入了尾聲:孔雪笠要皇甫一家隨他一起返回原籍,“滿堂交贊,獨嬌娜不樂”,因為她應該回到丈夫家里去。正終日議而不果時,傳來了嬌娜丈夫一家俱遭雷劫的消息,“同歸之計遂決”。孔雪笠回到家鄉后,時與皇甫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
三
生活是無限豐富的。任何作家都不可能寫出現實生活的全部豐富性,即便是寫一件小事,也不可能顯現出它的全部意蘊。小說作者虛構什么,選擇什么樣的情節、場面、細節,都決定于作者的意趣。
不應忽視這篇故事里的任何細節。孔雪笠為異性的美麗容貌而動情,在接愛嬌娜治療手術中產生接觸女性的快感,不能認為是過場戲。這是人之常情,但在世俗的眼光中卻是輕浮、庸俗、不正經的表現。作者在這里把這種人的自然情感合盤托出,而且是借孔圣人的后離、一個人品高尚的青年人的身心體驗,毫無掩飾地表現出來,這不能不說是有意為這種人之常情張目,沖擊(或者說是戲謔)一下封建禮教形成的世俗觀念。
孔雪笠深深地愛上了嬌娜,表示了“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誓愿,卻沒有與嬌娜結成連理,沒有什么勉強,便同也很美麗的松娘成了夫妻。頭腦冬烘的評點家何垠對此感到不無遺憾,他說:“嬌娜一席,卻被松娘奪去。使孔生矢志如雷轟時,未必不有濟也。”意思是說,如果孔雪笠堅持要娶嬌娜,就像他在暴雷轟頂時守護皇家那樣的堅定、勇敢,可能就如愿以償了。這話說得不無道理,但是,我們無權改變作者的選擇。作者如此地安排他筆下的人物的行徑和命運,顯然是要在孔雪笠和嬌娜之間構成非婚配的關系的來表現自己感觸到、意識到的非婚配關系的青年男女之間的交往問題。
在嚴禁青年男女交往的那種社會里,青年男女的接近、交往,只會是發生在兵亂、災荒等種種非正常的情況下。志怪傳奇小說享有任意虛構的權利,于是這個故事里便發生了孔雪笠不顧性命從鬼物的利爪中救下嬌娜、嬌娜復蘇后用舌度紅丸的方法救活暴雷震死的孔雪笠這樣兩個場面。男女唇吻相接,是房中的“熟技”卻禁止公開的事情,更不允許泛用。這篇故事偏偏假救人性命為因由,展現于非夫妻的青年男女之間,而不改寫為其他的方法,恐怕也是作者有意用來嘲謔一下“男女授受不親”的圣人遺訓。淳于髡,滑稽者流,他質問孟夫子“嫂溺,則授之以手乎?”就含有點嘲謔的味道,此處更進而延展為唇吻相接,豈不更是一種令道學先生難于置詞的惡謔?
《聊齋志異》有些篇章是不能執著于故事情節本身,來理解它們的命意和意蘊的,真正的命運和意蘊是寄寓于故事情節的局部的敘寫中,甚至是只表現于某個人物的幾句話中。讀這篇故事,如果忽視了對嬌娜兩次醫療孔雪笠的場面所蘊蓄的深層意義,忽視了孔雪笠與嬌娜兩人之間的心靈上的契合,那就要使作者抱“誰解其中味?之憾了。
這里有必要傾聽一下作者的聲音。他敘述完了故事,寫了這樣一段“異史氏曰”:
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神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
這里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是“艷妻”,一個是“膩友”。“艷妻”是個舊詞,這里指的無疑是孔雪笠所娶的松娘。“膩友”則是個作者獨創的詞,指的無疑是孔雪笠愛而未能與之結褵的嬌娜。他說得“膩友”之所以可羨,是因這“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時一談宴,則色授神與”。“觀其容可以忘饑”,用的是隋煬帝稱賞吳絳仙容貌動人的話:“古人謂秀色可餐,若絳仙者,可以療饑矣。”(《南部新書》)“聽其聲可以解頤”,語本《漢書.匡衡傳》“匡說詩,解人頤”之句。這兩句是比喻人由另一個人的容貌氣質、聲音引起的愉快舒適之感。后者可以發生于同性之間,而前者一般地說則只會發生于異性之間。這里自然全是指孔雪笠由嬌娜的容貌、談吐所引起的那種“色授神與”的愉快之感。
不要認為作者說這番話只是就故事的情節隨意地發表點感想,與故事的內容、意旨沒有緊密的聯系。它雖然是故事圖畫之外的聲音、作者隨感的口吻,而實際上則是夫子自道作此故事之深層命意,起著點明題旨的作用。故事就正是敘寫孔雪笠與嬌娜、松娘兩個女子的兩種關系,一為其“膩友”,一為其“嬌妻”,著筆有濃淡輕重,態度有程度的差別,個中就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一言以蔽之,“膩友”勝于“嬌妻”。何以勝過?這里又補充說:“色授神與”——精神上的契合,心靈相通,勝于“顛倒衣裳”——單純的性關系。這篇末的畫外音,豈不正是對故事的意蘊做出的理性的表述!
照流俗的觀念,特別是在道學先生看來,這篇末的畫外音,似乎是不夠莊重,有輕薄庸俗之嫌。實際上,它提出的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在家長包辦婚姻的制度下,嚴禁青年男女的自由往來,不允許私自傳情,私訂終身,合法的婚配只能是沒有愛情的兩性肉身的結合,“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并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譯本第21卷第90頁)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人們逐漸意識到家長包辦婚姻的不合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的、枯燥的,于是文學中出現了為青年男女的自由相愛、自主婚姻張目,與世俗的婚姻制度、婚姻觀念抗爭的主題。這篇故事表面上似乎不能歸入那一類主題,而實際上卻與之密切相關,它也是在顯示缺乏完整愛情的婚姻的缺陷。這就是作者所謂“嬌妻”不知“膩友”的實際含義。在這里,雖然孔雪笠與松娘的結合并非強制性的婚姻,但畢竟缺少孔雪笠與嬌娜在一起時的那種“色授神與”的愉悅感。照故事中表現的,這種愉悅感獲自聲容兩個方面,其中不只是容貌美麗引起的,還包括談吐的旨趣,以及由此而表現出的性情、韻致所引起的,這實際上是提出了性愛——愛情的內涵,應包括“肉”和“靈”兩個方面,也就是說,它不只是表現于肉身方面,也表現于精神方面,兩者有聯系,但精神方面是更為重要的,隨著人類精神文明的發展,愈來愈是重要的方面。在這個故事里將“嬌妻”和“膩友”相比較,是將正式的婚配的兩性關系和非婚配的兩性關系做比較,頗近乎現代的所謂婚外戀,這就正反映了當時缺乏愛情的婚姻的普遍性。作者蒲松齡本人就是這樣:他幼年與家長主婚的劉氏結成夫妻,雙方各盡其夫妻的義務,白頭偕老,但由于妻子沒有文化也存在著精神生活的巨大差異,他在外邊結識了友人之小妾顧青霞,聽她吟詩、為她選唐詩,同情她的不幸,精神上有了共鳴,感情的琴弦發生了共振。《嬌娜》之作恐怕就浸透著他個人的生活體驗。他寫出這種現象,豈不是意味著他對于更美滿的婚姻的憧憬:作為兩性結合的婚姻,不能只是兩個人的結合,夫妻之間僅有那么一點義務性的愛,還應當包括精神上、心靈上的契合,生活在一起彼此有“色授神與”的愉快感。“嬌妻”與“膩友”應當統一起來。
《阿繡》——讓所愛者愛其所愛
《阿繡》篇里有兩個阿繡:一個是雜貨店主的女兒——真阿繡;一個是狐女——假阿繡。兩個阿繡都愛上了男主人公劉子固,這就構成了一個愛情的三角。
愛情是排他的。這個三角愛情的故事,自然便發生了愛情的角逐,美的較量。令讀者耳目一新的是“較量的結果,既沒有重復“二美共事一夫”的俗套,也沒有形成一成一敗、一喜一怒的局面,而是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愛情是排他的”這一名言的補充,閃現著人類理性的光輝。
一
海州的青年劉子固,到蓋州看望其舅父。他見到一爿雜貨鋪里有位女子,生得很美麗,萌發了愛悅之心。他背著舅家,偷偷地去那家店鋪里,說是要買扇子。女子見有人來,便喊她父親出來:劉子固頓然覺得沒了意思,略微看了看扇子就退了出來。他遠遠地看到女子的父親走了,又走進了店鋪,女子又要喊她父親,他趕著說:“你說個價錢就行啦,我不怕多花錢。”那女子便故意抬高價錢,劉子固毫不還價,如數付了錢。第二天,他又這樣買了扇子。女子不好意思了,看他剛剛走出店鋪不遠,便追著喊他回來,說是剛才要的價錢太高,是鬧著玩的,并退還給了多收的錢。劉子固更感到這個女子很誠實可愛,經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去買東西,從而也就逐漸熟悉了起來,還彼此了解了對方的姓氏、家庭情況。聰明的女子意識到劉子固頻頻來買東西,并不是真的有用,只不過是接近自己而已,靈犀已通,她也就會意地每次都將劉子固所買的物品用紙包裹起來,以舌舔紙粘合封固,甚至還調皮地以紅土冒充脂粉,既然是沒有人使用,何必給他真的!劉子固與雜貨店主女兒阿繡的愛情,就是在這樣一種非常真實而有趣的情況下發展了起來。
劉子固與阿繡是兩種不同的社會階層的人,何況私下里傳情又是不能允許的,波折發生了。劉子固的隱情被隨從的仆人發現,要他舅父迫使他離開蓋州返回家鄉。劉子固自然是郁郁不樂,經常把買來的那些香帕、脂粉拿出來觀看,睹物思人。次年,他又去蓋州,顧不得解裝,便去找阿繡,不料,雜貨店的門卻關閉著。他以為可能是阿繡家偶爾外出,第二天清晨又去,店門仍然關閉著,一問其鄰居,才知道阿繡家原是廣寧人,最近生意不好,暫時回故鄉去了。他失望而歸,精神更加抑郁。仆人把情況告訴給了他母親,她母親雖然很生氣,但看到兒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樣子,只好讓他再到蓋州,請娘家人保媒訂婚。可是,劉子固的舅父去說親,得到的回答卻是:“阿繡已經許給廣寧人了。劉子固非常灰心喪氣,回家看著原先買到的物品大哭了一頓。至此,他已經完全絕望了。
二
劉子固對阿繡完全絕望,只好希望能夠找到一位像阿繡那樣美麗的女子。這樣,就很自然地促使他接受媒妁之言,到另外一個地方——復州去相親了。另一個阿繡便闖了進來。
到了復州,見一家半開著的門里有一女郎,“怪似阿繡”,且行且看,確實像似。他也就顧不得去相親,在這家的東鄰憑房住了下來,不敢貿然進其家門,便每天守侯在門外,等待那女子出來。
一天傍晚,女子剛出門,看到了劉子固,即刻返身而走,卻做了兩個手勢。劉子固凝思了一陣,悟出了她的意思,便轉到房舍后面的荒園中等侯。過了一會兒,女郎來了,“細視,真阿繡也”,不禁悲喜交集,淚流滿面。女郎讓劉子固先回住處,支開仆從,她自去房中相會。當晚,她果然來了:
女悄然入,汝飾不甚炫麗,袍褲猶昔。劉挽坐,備道艱苦。因問:“聞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妾也。家君以道里賒遠,不愿附公子婚,此或舅氏詭詞以絕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即起,過墻而去。劉自是不復措意黃氏矣,旅居忘返,經月不歸。
細心的讀者會察覺出這里有些異樣:雜貨店主的女兒雖說是小家碧玉,何以竟然會主動相約夜間去劉子固的居室幽會,“既就枕席”,“四更即起,過墻而去”?這個阿繡沒有了蓋州初會時的那種小女兒的情致。再說,時間已經過一個年頭,怎么能夠“袍褲猶者”;長時期不改換?這真的是阿繡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劉子固沉溺于愛的歡樂中,自然不會感到異樣,而一直跟隨著他的仆人,便不同了。仆人一次夜里見主人房中燈光猶明,“窺之,見阿繡,大駭”。仆人看出了種種疑點,人相似而有微別,“面色過白,兩頰少(稍)瘦,笑處無微渦”,而且“焉有數年之衣,而不易者”?天明訪查了左右鄰舍,那家原是岑寂的空宅,便疑為非人了。仆人告訴給主人,劉子固初而不信,經一一點明,就害怕了。晚上,女郎來,仆人原先準備擊打假阿繡的棍椿竟自動從手中脫落,劉子固更加恐懼。女郎已明白了情況,談笑自若,坦誠地說:
悉君心事,方將圖報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繡,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發具豎,噤不語。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走立曰:“我且去,待花燭后,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
在這里,假阿繡——狐女,初步地吐露了心跡。她了解劉子固對阿繡的鐘情和絕望,乘機插了進來,假阿繡之貌首先獲得了劉子固的情愛,原來是要和阿繡比美。雖然,她以其美如阿繡,捷足先得,但畢竟是假阿繡之美,極似,卻仍然有著如那位細心的仆人所指出的不足,被識破了。她要退出了情場的竟爭,大概是本意并不在此,而是在美的竟爭,所以臨去時仍然要與阿繡“較優劣”。
狐女的闖入,故事情節超越了現實的真實,內涵也超越了愛情的范疇。
三
假阿繡走了,她的話——阿繡并未許字廣寧人,卻留在了劉子固的心里,引導他再到蓋州去尋找阿繡。
到了蓋州,劉子固不再去舅父家,寓于阿繡家附近地方,“托媒自通”。阿繡的母親的說,阿繡確實隨父親去廣寧擇婚,只是不知道訂就與否?劉子固“徬徨無以自主,惟堅守以伺其歸”。正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兵亂,人心惶惶,劉子固倉皇離開蓋州。中途,他曾被亂兵抓獲,幸而見他是個文弱的書生,防范不嚴,他乘隙偷了匹馬,騎上跑掉了。
當劉子固行至海州界內,意想不到的奇遇發生了:
見一女子,“蓬鬢垢耳,出履跌蹉,不可堪。劉馳過之,女遽呼曰:“馬上非劉郎乎.?”劉停鞭審顧,則阿繡也。心仍訝其為狐,曰:“汝其阿繡耶?”女問:“何為出此言?”劉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繡也。父攜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墮。忽一女子,扼腕趣遁,荒竄軍中,亦無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履屢褪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乎曰:‘別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其狐,感之。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前不久,劉子固遇到的是狐女假阿繡,現在于兵荒馬亂中忽逢阿繡,而且阿繡孤身處在困境中主動呼喊,開始自不免仍有狐疑之心,這也恰好引發出阿繡自述她的一段經歷,說出剛剛搭救她沖出亂軍來到海州地方的一位俠士般的女子。這個女子,不只是當事人劉子固,我們讀者讀到這里也會馬上意識到——她就是那位狐女。這里寫的是劉子固重逢阿繡,這是因為敘述者一直保持著視點的一致,而實際上卻是重在寫狐女,否則,完全可以讓劉子固在蓋州就見到了阿繡,何必讓她經歷這樣一段兵亂的折磨!再者,阿繡在這里是處在被動的地位上,她的經歷只是她的經歷,并不含有什么更積極的意義,而我們從這里卻看出了狐女在初次出場時還沒有顯現出來的亮色:她沒有能夠取代阿繡,贏得劉子固的持久的愛,卻沒有氣惱,沒有由妒生恨,反而去搭救其美和愛的競爭對手,蘊蓄于前次臨去時最后的一名話——“待花燭后,再與新婦較優劣”,意思便顯豁了:雖然還要較“美”之優劣,卻已存心要幫助成全劉子固和阿繡之愛,現在是使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她在容貌上刻意效仿阿繡之美,未能夠完全及之,而在心靈上卻升華了,達到了崇高的道德之美、人類理性之美。
四
劉子固帶著阿繡返回家里,他母親見到阿繡很美,“無怪癡兒魂夢不置”,于是派人去蓋州請來阿繡的父母,擇吉日舉行了婚禮。狐女說的“待花燭后,再與新娘較優劣”的話,也就應驗了。
新婚之夕,劉子固和阿繡在幸福的心境中,甜蜜地咀嚼著往事。劉子固從箱子里拿出了珍藏著的從阿繡手中買來的物品,自然也別有情趣。他發現其中一包脂粉,竟然變成了紅土,豈不怪哉!阿繡的游戲今天就變得更加有趣了。正在兩人嬉笑間:
一人搴簾入,曰:“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劉視之,又一阿繡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女索鏡自照,赧然趨出,尋之已杳。
狐女以撮合山的身份出現,雖然劉子固的母親及眾家人不能辨別她和阿繡誰是真阿繡,然而,劉子固注視了一會,仍然辨別出來了,于是,朝她由衷的一拜,表示感謝。豈不知這一拜卻正宣告了狐女的失敗:她仍然不如阿繡。她索鏡自照,感到羞愧,便走掉了。可是,她卻不再是個失敗者,而成為令人欽敬者,劉子固不僅不再有恐懼之心,而且“夫婦感其義,為位于室而祀之”,把她當作了愛之神。
又一次:
一夕,劉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繡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酒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做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女曰:“郎視妾與狐姊孰勝?”劉曰:“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門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起啟門,則阿繡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狐也。
這次是在夜晚燈下,又是在劉子固醉眼朦朧之際,狐女終于騙過了劉子固,嘲笑他“亦皮相者”。這似乎已不再是比較美之高低,而是一次調皮的游戲。這是否寓有深意:狐女嘲笑劉子固“亦皮相者”,意味著嘲笑他所追求的只是皮相之美、外在的美?我們不敢妄自引中,狐女并沒有以此而自以為堪與阿繡媲美,競美之愿已遂,則是確定無疑的。她在阿繡進屋后便隱身于冥冥之中,當劉子固夫婦“暗中又聞笑聲”,“望空而禱,祈求現像”時,她卻不肯:
狐曰:“我不愿見阿繡。”問:“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問:“何故不能?”曰:“阿繡,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余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妹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后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我感汝二人誠意,故時復一至,今去矣。”遂不復言。
后來,狐女確是“時復一至”,成了劉子固夫妻的護家神。
狐女的這番話,向讀者宣布了這個故事的全部底蘊,前面一切不甚了然的事情,至此便完全了然了。勿須認為這未免有荒誕,因為荒誕本來就是志怪類小說的一種特征,荒誕的情節中正涵蓄著現實社會的內容、意蘊。狐女兩世不舍地追求著神話中所虛擬的極致的美,容貌的美終于沒有完全獲得, “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未免有點遺憾,但卻在另一個境界里完成了:在標志著美的競爭的愛的競爭中,被為她所愛者和愛與美的競爭者二人之間的愛之赤誠感動了,于是便助成其愛,讓他們愛其所愛,這豈不是一種祟高的愛,祟高的美!
五
這篇故事題名《阿繡》,敘述的是劉子固和阿繡的一段始于一見鐘情、終成連理的故事,狐女不過是插入其間的第三者。但是,它既沒有重復古代才子佳人小說戲曲中屢見不鮮的一男而得雙美、雙美共事一夫的俗套,第三者實際成了附屬品,也沒有演成情海醋波的狂濤,沖垮了愛情,第三者也淹沒了自已,至少是變成一塊無人顧惜的礁石。而這位第三者卻隨著故事的進展,越來越高大,越來越美,越來越引起讀者的注目、喜愛,竟越來越占據了故事的中心地位,成了故事的第一主人公。這或許反映著這樣一個事實:作者動筆之初還沒有發現這位狐女的內蘊價值,隨著行文的思路,一種新的朦朧的意蘊闖了進來,也就不由自主地改變了故事內涵的趨向狐女的地位上升了。這樣,劉子固和阿繡的愛情故事就成了表現狐女假阿繡的背景了
狐女兩世追求一種理想的美。盡管狐女說這是古代神話中的西王母的美,近乎離奇,但女子愛美卻是一種天性,如著名的戲曲《牡丹亭.驚夢》里杜麗娘所說:“一生愛好是天然。”在這個故事里,狐女對美的追求就表現于與阿繡的愛情的競爭中,愛情的競爭是美的競爭的表現形式。然而,狐女在這場愛的競爭、美的競爭中,卻被劉子固對阿繡的愛的赤誠所感動了,中止了愛的競爭和美的競爭,自動退了出去,并且進而反轉來幫助劉子固和阿繡實現了愛的宿愿,進入了愛的理想歸宿,還永遠保障其幸福。她沒有達到兩世追求的目標,或許不無遺憾,但她卻達到了另一種美——精神的美,道德的美。
愛情是排他的。在人類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由此曾生出過數不盡的苦痛、幽怨、妒恨、傾軋,直至殘忍的兇殺。人類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頭腦的功能愈來愈勝過四肢,理智駕馭了自然本能的沖動。在迄今為止的人類文明時期,理智也表現為惡,不盡是表現為善,但在這中間也逐漸積累起愈來愈豐富、高尚的精神文明。在愛情受著嚴酷的扼制的時代,愛情被看作是最可寶貴的,為了獲得它不惜冒最大的危險,直至以生命作孤注。但是,人類的生活內容也更加寬闊豐富,人生的意義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生存和延續的范圍,人的精神世界更豐富、更高尚。在愛情的競爭中,讓所愛者得其所愛,把愛情的幸福讓給所愛者和競爭者,甘愿犧牲自已的愛情,這豈不是一種更崇高的愛情,更崇高的精神境界,更崇高的美!這篇愛情故事豈不是比那些頌揚自由愛情的故事更表現出人類理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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