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6月27日,臺灣的作家協會理事長程國強先生,為從大陸來的作家訪問團舉行歡迎酒會。主人先致辭,幾句熱誠的友好的禮節性的又必不可少的開場白講完了,話鋒一轉:今年是反法西斯勝利50周年,再過幾天就是七七事變紀念日,今晚我們要大唱抗戰歌曲。
緊跟著一位小姐離座,大廳里立刻激蕩起高亢、悲愴的《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的歌聲。
眾人情緒為之一振,心底鼓蕩起一股誠懇的激情。相互間的隔膜、拘謹和生疏感漸漸消失了,找到了一種心契和神會。
大家都熟悉的抗戰歌曲繼續唱下去,大廳里的氣氛變得熱烈、火爆。共同的民族情感,共同的記憶,使大家親近了。
按照老套路,這種歡迎宴會很可能會變成一種客客氣氣的應酬,從禮節上說大家不能不見面,同時每個人心里又都明白,見面后有許多話題要回避。不敏感、不用回避的話題只剩下一個:談文學。在這種時候文學往往是做作的,莫非一見面就談文學,一握手就抓創作,把藝術當下酒菜?使作家們處于一種卡夫卡所說的違反自然的狀態,“像變了質的動物”。感謝那抗戰歌聲,使大家一下子有了生氣,有了豪氣,精神上也放松了——藝術原本就有一條經驗,讓人放松。只有放松了,作家們的相聚才變得真誠而有意味。
在另一次酒會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司馬中原端著酒杯站起來了,一身中式藍布褲褂,一排緊密的疙瘩襻系得嚴嚴整整,精神鑠鑠:日本是什么東西我難道還不知道嗎?分裂了還不是得認日本做干媽,李登輝如果把臺灣大卸八塊,我們不管就不是人……
西裝挺括,風度優雅的肅颯接過話頭:一個叫麥金得的英國人,曾把西藏比喻成中國的后門,把臺灣比喻成中國的前門。我們一個門都不能丟,更不能讓它成了別人的門!
他們激昂充沛的民族意識,受到眾人的擊節贊賞,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有人這樣挖苦也許是恭維藝術家:“他們經常是激烈的(偏激的)或具有破壞性的輕率的和急躁的。”我卻以為,現在的有些藝術家正因為失去了這樣的“激烈”,哪怕是“偏激”,而變得太過聰明、講究實惠、工于心計、八面玲瓏、表面上四平八穩誰也不得罪,暗地里撥弄是非、拉幫結伙。魯迅不“激烈”嗎?不“偏激”嗎?然而那是多么冷靜的“激烈”,多么深刻的“偏激”!
藝術不是公認被當作“醫治精神疾病的藥劑”嗎?當今的藝術自身是不是得了萎縮病、軟骨病?不能醫治精神,反給人們添病。沒有膽氣,沒有激情,沒有義憤,沒有熱忱和力量,軟骨人寫軟骨作品,不能讓小人懼怕,或許藝術本身也變成了小人。難怪有人憂慮,文學正在變成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
司馬中原和蕭颯二位先生都是60多歲的老者,平素心性平和,氣度從容。但有爆發,有酒后,有性之所至暢所欲言的時候,這才是真性情,才是真實的作家。
有時敢于大笑大罵、坦蕩無私,反而體現了一種人格的成熟。當代文學不也正需要這種成熟的人格氣韻嗎?
大陸的作家訪問團6月30日中午到達香港,當晚參加了香港作家協會舉辦的慶祝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的大型酒會。酒會歷時近3小時,作家、詩人們輪流上臺,讀一首抗戰的詩,唱一首抗戰的歌。我所熟悉的著名的抗戰詩和抗戰歌都聽到了,還有一些是不太熟悉的,一次真正的抗戰文學的大餐。酒會自始至終,格調昂揚,壯懷激烈。文人們義張勇發,動情動容地喊出唱出了抗戰文學一種精神;反對侵略戰爭。這是一種精神反抗,是文學的崇高使命,也是文學的人性使命。
在座的有許多是50歲以下的人,以現代人的視角和情感感受了50年前的那場戰爭。經歷過那場戰爭的人,感受自然更強烈。既然精神還能碰出電光石火,該碰的時候為什么不碰?生命既然還有內在激情,該燃燒就燃燒。
我為作家們這份情懷所感動。我也欣賞別人的這份“感動”,珍惜自己的“感動”。中國文化里從來都不缺少民族意識和天下意識,雖然當今天下一切都是商品經濟,但不等于一切都是做買賣,一切都可以用金錢意識來取代。
事實是金錢意識正日益被強化,它不僅意味著名利雙收,還安全可靠。當代文化中的民族意識、天下意識正人為地被淡化,似乎這樣就離“政治”遠了,躲開了敏感的問題。于是,歷史變成了一堆堆與國家、民族關系不大的香艷故事,現實變成了一出出為了金錢爭斗不休的鬧劇。
人為地躲避什么,是文學不成熟的表現。不能對生活變得“感”而不“動”,“感”而不會“動”,“感”而不敢“動”,“感”而不愿“動”。甚至是不“感”不“動”。
然而當今的文化環境又極其圓熟地保護了這種不成熟,這就是文學精神的委頓和環境的疲軟正好配套,互為因果。
為港臺作家的民族情懷所動,想記下一點感想,孰料愈扯愈遠,言不及義,還是趕緊停住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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