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的戲弄和趙衰的祝賀
只有那些有過切身體驗的人,才會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有深刻乃至是痛入骨髓的認知。戰國時期的名將廉頗、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嘗君田文等,都曾經歷過被罷官奪權大起大落的苦楚,因而也都對身邊的白眼狼們耿耿于懷,氣憤不已。大將軍廉頗曾經為此而氣得咬牙切齒:“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即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然理也,有何怨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齊國相國孟嘗君田文的遭遇更是如此:田文被免去相國之職以后,“諸客見孟嘗君廢,皆去”。三千食客中肯留下來幫助他共度時艱的,只有區區一個馮驩。等到田文重新擔任齊國相國以后,從前離去的食客又接踵返回,田文由此而感慨萬端地說道:“文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今賴先生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文乎?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則勸慰他說,“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趣市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后,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絕賓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史記·孟嘗君列傳》)
在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門世俗必修課面前,任誰都難以輕松過關。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重耳,原本是晉獻公詭諸庶出的大兒子,晉獻公繼位后,按照古代的規矩,立嫡出的兒子申生為世子,重耳則安于自己的公子身份,和申生相處得很是融洽。后來年邁的晉獻公因過于寵信驪姬,而想讓驪姬所生的小兒子奚齊接班,于是和驪姬聯手逼死了太子申生。申生死后,重耳和另一個公子夷吾便被驪姬視為太子奚齊日后最大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后快,不停地在晉獻公跟前編造謊言,鼓動晉獻公幾次派人前去誅殺重耳。重耳無奈,只得被迫放棄貴公子優哉游哉的生活而背井離鄉,亡命列國長達19年之久。
重耳流亡國外的19年中,有12年是在母親出生之國狄國度過的。重耳還在狄國娶了妻子,生活頗為安逸。乃父晉獻公死后,國內朝野請求公子回國繼位的呼聲很高,但重耳審時度勢,認為時機尚不成熟,便婉言謝絕了國內派來的使者,繼續客居狄國。于是,公子夷吾便乘機回國做了新君,史稱晉惠公。雖然客居狄國的重耳繼續得過且過,無意回國與乃弟夷吾爭奪國君之位,但夷吾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將兄長重耳視為潛在的巨大威脅,派人秘密潛入狄國刺殺重耳。重耳在狄國難以安身,不得已而動身前往齊國避難。離開狄國以后,重耳才真正體會到了處處遭人白眼、戲弄的痛苦:
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史記·晉世家》)
在《東周列國志》中,勸告重耳之人變成了狐偃:
重耳離了翟境,一路窮苦之狀,自不必說。數日,至于衛界,關吏叩其來歷。趙衰曰:“吾主乃晉公子重耳,避難在外,今欲往齊,假道于上國耳。”吏開關延入,飛報衛侯。上卿寧速,請迎之入城。衛文公曰:“寡人立國楚丘,并不曾借晉人半臂之力。衛、晉雖為同姓,未通盟好。況出亡之人,何關輕重?若迎之,必當設宴贈賄,費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門閽者,不許放晉公子入城。重耳乃從城外而行。魏犨、顛頡進曰:“衛毀無禮,公子宜臨城責之。”趙衰曰:“蛟龍失勢,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無徒責禮于他人也。”犨、頡曰:“既彼不盡主人之禮,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難怪我矣。”重耳曰:“剽掠者謂之盜。吾寧忍餓,豈可行盜賊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饑而行,看看過午,到一處地名五鹿,見一伙田夫,同飯于隴上。重耳令狐偃問之求食。田夫問:“客從何來?”偃曰:“吾乃晉客,車上者乃吾主也。遠行無糧,愿求一餐!”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資,而問吾求食耶?吾等乃村農,飽食方能荷鋤,焉有余食及于他人?”偃曰:“縱不得食,乞賜一食器!”田夫乃戲以土塊與之曰:“此土可為器也!”魏犨大罵:“村夫焉敢辱吾!”奪其食器,擲而碎之。重耳亦大怒,將加鞭撲。偃急止之曰:“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車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誠癡人耳!”
晉國貴公子重耳因為在故國和狄國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故而難以忍受顛沛流離的苦楚,在饑餓難耐之際不僅連口飯食都找不到,反而遭到了土人的無情戲弄,誠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于是乎那塊小小的土塊便成了壓垮重耳的最后一根稻草,重耳一肚子沒處發泄的無名怒火頓時找到了發泄的地方,遂勃然大怒,“將加鞭撲”。重耳這種沖動的表現,正像蘇軾在《留侯論》中所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屬于市井社會中屢見不鮮的匹夫之勇、雞蟲之爭。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種貌似強者的好勇斗狠,其實恰恰說明了當事人內心的極度空虛和極度脆弱。
趙衰或曰狐偃的說辭則令重耳耳目一新。不論是《史記·晉世家》中趙衰所言“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還是《東周列國志》中狐偃所言“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都把土人的戲弄解釋為一種吉祥的預兆,解釋為上天假手土人授予重耳土地。由于土地是國家的基礎和象征,上天居然假手土人授土地給重耳,在玩政治的人看來,自然是一種莫大的吉祥之兆。于是,重耳聽后立刻高興起來,鄭重地“拜而受之”——至于《東周列國志》中狗尾續貂般的“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誠癡人耳’”等數語,只不過表明了編者蔡元放見識的淺陋而已,壓根不值得重視。
同樣一件事情,從不同的視角觀察,就會得出全然不同的結論,產生全然不同的喜怒哀樂。土人的一個隨意性的舉動,在重耳的眼中是莫大的難以忍受的羞辱,經趙衰狐偃一說,反倒成了神秘意味極濃的吉祥之兆。真的是“三寸氣在千般用,就看會用不會用”。趙衰、狐偃都是追隨輔佐重耳成就了一代偉業的名臣,其見識高出同儕并不奇怪。這里,重要的是他們在關鍵時刻保持頭腦冷靜,不盲目地跟著主人的思維轉,而善于引導主公變換角度看問題,這一聰明機智的思維方式無疑值得后人借鑒。
在這個故事中,如何看待土人的戲弄,對流亡者重耳來說真的是一次艱難抉擇。由難以承受流亡的苦楚,而遷怒于土人;由沖動任性地想要鞭笞土人,到聽了趙衰或者狐偃的勸說后轉而將土人呈送來的土塊視為上天的賞賜,轉念之間,重耳的內心世界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種變化與其說是針對土人,不如說是重耳對自己的流亡生涯重新揀回了信心。重耳的這一抉擇直接影響和支撐了他的流亡生涯以及他的整個人生。重耳在歷經劫難之后,苦盡甘來,做了晉文公,晉國在他的治理下迅速強盛,他自己因此而成了和齊桓公齊名的春秋五霸之一。土人當年所呈送的土塊,對于重耳堅定其人生選項的影響,也隨之被刻意放大,而賦予了某種神秘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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