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曉景 【本書體例】
鄭元祐
鄭元祐(公元1292—1364),字明德,原籍浙江遂昌人,后移居錢塘(今浙江杭州)。幼穎悟,博覽群書。元至正間,除平江路儒學(xué)教授,后擢浙江儒學(xué)提舉,卒于官。著有《僑吳集》二十卷,《遂昌雜錄》一卷,后者記載宋末及元朝朝野知名人士之軼事,其中多有佳作,《尤宣撫》一篇即選自該書。
余年三十許時,識一老僧于吳江洲渚上。僧,臺人也,時已年七十余,為余言:伯顏丞相先鋒兵至吳,是日大寒,雨雪,老僧者時為承天寺行童,兵森列寺前。住山老僧某,令其覘兵勢,且將自刎。行童震栗,遠望有以銀椅中坐者,以手招行童。童莫敢前。且令軍士趣召之。將至,戒以無恐;既至,召令前,問住山某和尚安否,西廊下某首座安否。童大驚。且戒令先往首座致意,首座僧大驚。而銀椅中坐者已至房,作禮,笑問曰:“首座如何忘卻耶?某固昔時知命子,寺前賣卜者也,嘗宿上房逾半年”。已而偕至方丈拜主僧,主僧愕漫不省,扣之,乃言曰:“我尤宣撫也,今日尚何言?”即命大鍋煮粥啖兵人,令兵人持招安榜,而令行童以吳語誦榜文曉諭百姓。于此始知尤公探諜江南凡八年,至以龍虎山張?zhí)鞄煼?,取驗于世祖皇帝云?/p>
尤公久于江南探諜,南士人品高下,悉皆知之。時江淮省改江浙省,自維揚遷錢塘,尤公因升任平章。郡有天慶觀,即今玄妙觀。杭高士褚雪(yàn艷)先生,諱師秀,自宋以清苦節(jié)行聞。一日,尤公單騎從一童,至天慶方丈。觀主王管轄者,尚不知為平章,尤公乃自言。觀主大驚。尤公曰:“我欲一拜褚高士耳?!庇^主謂:“其人孤僻士,宰相何取而欲見之?”尤公意彌堅。觀主扣房門,高士方讀書,聞扣戶聲,問為誰。觀主以姓名對。高士曰:“主首不游廊,管轄何為至此?”觀主以山門急切事語之,乃啟戶。觀主言:“平章請見?!备呤烤苤?,曰:“某自來不識時貴人?!倍秸骂櫼寻萦诘?,意欲高士延坐其室。即鎖戶,偕行廊廡間。平章卑抑,敬之愈甚。至云堂前,語平章曰:“三年前月,閬州王高士嘗留此,某則非其人也?!币蜷L揖竟出。尤公顧瞻嗟咨曰:“是真一世之高士!”
公每出,見杭士女出游,仍故都遺風(fēng),前后雜沓。公必停輿或駐馬,戒飭之曰:“汝輩尚懵懵睡耶?今日非南朝矣!勤儉力作,尚慮不能供徭役,而猶若是惰游乎?”時三學(xué)諸生困甚,公出,必擁呼曰:“平章,今日餓殺秀才也!”從者叱之,公必使之前,以大囊貯中統(tǒng)小鈔,探囊撮予之。遂建言以學(xué)校養(yǎng)士,從公始。
(選自《遂昌雜錄》)
我三十歲左右時,在吳江縣太湖中的小島嶼上認識了一位老和尚。這和尚是臺州人,當(dāng)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曾對我說:元朝伯顏丞相的先鋒部隊抵達吳縣的那天非常寒冷,天下著雪。他當(dāng)時是執(zhí)役的小和尚,見元兵森然羅列在寺前。寺中的某住持和尚,讓他探察元兵的情況,并準(zhǔn)備要自殺。小和尚驚恐害怕,遠遠看見有位坐在銀交椅中的人用手招呼他,他不敢前往。那人又讓士兵催他過來。小和尚將到跟前時,那人告訴他不要害怕。小和尚到達后,那人招呼他到跟前,問候某位住持和尚是否安好,西廊下某首座和尚是否安好。小和尚對此非常吃驚。那人又告訴他先到首座和尚的房中問候,首座和尚也非常吃驚。那坐在銀交椅中的人已來到房中,行了禮,笑著問道:“首座怎么忘記了,我本是從前的算命先生,在寺前賣卦的那個人,曾經(jīng)在上房中住過半年多?!币粫河謥淼椒秸商幗o住持和尚行禮,住持和尚驚慌失措什么都不記得了,經(jīng)過詢問,那人才說:“我是尤宣撫,現(xiàn)在還有什么說的呢?”當(dāng)即命令用大鍋煮粥讓士兵們吃,命令士兵拿著招安榜文,讓小和尚用吳地方言朗讀使百姓明白。人們此時才知道尤公在江南做間諜工作共有八年之久,甚至用龍虎山張?zhí)鞄熕鶎懙姆?,到元世祖忽必烈那里去做為憑證。
尤公在江南做間諜工作時間很長,對南方讀書人品行的高下都全部了解。當(dāng)時江淮行省改為江浙行省,省府從揚州遷到杭州,尤公因此而升為平章??だ镉凶鞈c觀,就是現(xiàn)在的玄妙觀。杭州有位高士褚雪先生,名師秀,自南宋以來就以清苦的節(jié)行而著名。一天,尤公單人騎馬只帶一個隨從到了天慶觀的方丈中。觀主王管轄還不知道他是平章,尤公便自己說明了身份。觀主非常驚恐。尤公說:“我想和褚高士會會面?!庇^主說:“那是位性情古怪的人,宰相您有什么必要見他呢?”尤公主意更加堅定。觀主只好敲敲房門,高士正在讀書,聽到敲門聲,問是誰。觀主回答了自己的名字。高士說:“觀主不到走廊去,您為什么來到這里?”觀主用觀中有急事需要對他說,他才開了門。觀主說:“平章要見你?!备呤繑r住他們說:“我從來不結(jié)識當(dāng)朝的達官貴人”。但平章卻已經(jīng)彎下腰施禮,意思是想讓高士請自己到房中坐坐。高士卻鎖了房門,只好同在游廊中走走。平章顯出謙虛的態(tài)度,對高士更加敬重。到了云堂前,對平章說:“三年前,有位閬州的王高士曾在此居留,我卻不是那類人?!彪S后略施一禮竟出寺走了。尤公回頭看看他感嘆道:“這人真是不可多得的高士!”
尤公每當(dāng)外出,看到杭州男女出外游玩,仍舊沿襲南宋的舊風(fēng)習(xí),前后紛亂擁擠。尤公必定要停下車或立住馬,訓(xùn)誡他們說:“你們這些人還稀里湖涂地昏睡呢?現(xiàn)在已不是南宋了!你們辛勤儉樸努力勞作,還恐怕不能供應(yīng)徭役的費用,怎么還敢象這樣懶惰游蕩呢?”當(dāng)時郡府縣學(xué)中的學(xué)生們非常貧困,尤公出來時,他們定要圍著喊道:“平章,現(xiàn)在餓死讀書人了!”隨從們喝叱他們,尤公卻定讓他們到跟前來,用大布袋存放許多中統(tǒng)年間發(fā)行的紙幣,他成把拿出散發(fā)給他們。還因此建議用學(xué)校來安置培養(yǎng)讀書人,(此事)從尤公開始。
每當(dāng)提起元朝這段歷史,人們一般都認為元蒙之所以能夠滅金滅宋,完全是憑借他們的肥馬硬弓,長槍大戟。而元蒙統(tǒng)治中國的過程,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也總是與人分四等的民族壓迫、九儒十丐的歧視文人等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當(dāng)讀者欣賞了鄭元祐的這篇《尤宣撫》后,可能需要對自己過去的閱讀經(jīng)驗作出必要的修正。作者寫元世祖忽必烈派尤宣撫到江南進行偵察間諜活動前后達八年之久,可見元軍在軍事入侵之前,處心積慮地進行了必要而充分的準(zhǔn)備工作,因而它取南宋而代之決非一時的僥幸之舉。而在入主中原及南方后,也并不全都是憑蠻力服人,也有象尤宣撫這類有見識者去籠絡(luò)人心,招懷士類,并知道“以學(xué)校養(yǎng)士”這種文治措施的重要。所有這些,均可補正史之不足,讓讀者對這段歷史有一個真實全面而又形象生動的認識。
更可貴的是,作者雖意在敘述史實,卻并不是干巴巴地概述,而是集中筆墨描繪了兩個生動有趣的場面。在這兩個場面中,有人物,有對話,有細節(jié),頗能傳達各種人物之神態(tài),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第一個場面頗有點象西方近代小說的倒敘手法。作者先描寫元兵“森列寺前”,接著推出一位坐在銀椅中的人,然后向行童詢問寺中情況,并向住持、首座僧致意,但作者又遲遲不肯道出該人姓名身份,這就頗能引起讀者興趣。直到此事最后方點出“于此始知尤公探諜江南凡八年”,算是揭出了謎底,這種手法在筆記小說中應(yīng)該說并不多見。第二個場面作者則極寫尤公禮賢下士之神態(tài)。作者將褚高士與尤公對比而寫,一方面寫褚高士之高傲行為,一方面寫尤公之謙恭姿態(tài)。使觀主聞而大驚的平章尤公,一開始便遇到“高士拒之,”但尤公并不顧及平章的身份而“已拜于地?!彼囊馑寄恕坝呤垦幼涫遥辈涣线@位高士卻鎖了房門??捎裙堑礆鈵腊l(fā)怒,反而“敬之愈甚”。到最后當(dāng)褚高士“長揖竟出”時,一般的達官貴人斷難避免老羞成怒,起碼也會感到臉面丟盡,但尤公卻不然,他反倒瞻望著褚氏的背影感嘆說:“是真一世之高士!”在整個過程中,作者愈顯褚高士之高傲,則愈顯尤公之謙恭;愈顯尤公之謙恭,則愈顯其禮賢下士之神態(tài)豐采。最后作者讓三學(xué)諸生圍著尤公呼喊道:“平章,今日餓殺秀才也!”這一方面顯示了元代文人地位低下的歷史真實,同時更說明尤公惜憐文士已聲聞遐邇,三學(xué)諸生方敢對之呼喊,這便更增加了尤公這方面的聲望。
當(dāng)然,從故事情節(jié)的角度看,作者雖將兩個場面寫得妙筆生花,但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卻不甚密切,起碼在形式上不能算典型意義上的小說情節(jié)。但如果從筆記小說的角度看,卻又不能說純屬敗筆。兩個場面雖在形式上缺乏情節(jié)關(guān)系,但又從不同側(cè)面展示了尤宣撫之風(fēng)采。另外若從邏輯關(guān)系上看,二者之間又并非毫無關(guān)系,正因尤公在江南從事間諜工作八年之久,才使之深知南方情形,懂得文人在社會政治中之重要,從而才會對文士持尊重敬仰態(tài)度,作者對此曾明寫道:“尤公久于江南探諜,南士人品高下,悉皆知之?!笨梢娮髡咭岩庾R到二者間之關(guān)系。
上一篇:小蓮記
下一篇:山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