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過的小鎮
董小龍
(一)前奏曲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一個叫做柳林的山區小鎮稅務所工作。如今,半個世紀風流云走,往事如煙,許多陳年舊夢漸漸忘卻,但柳林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卻依然留在記憶深處。
(二)街半邊
那天我從耀州(縣)長途汽車客運站搭乘一輛大班車趕往柳林鎮。過了稠桑,下了九里坡、廟嘴兒……就聽車上人說:柳林到了。
下了班車,抬眼望去, 柳林背依青山,面對清流,空氣清新,景色絕美。
奇怪的是,街,只有半邊。“另一邊呢”?同行人說,被河水沖走了。
原來,柳林鎮地勢低凹, 河水偏又豐沛,歷經千百年的淘洗沖刷,街的半邊沒了,只剩了半邊街。
但奇妙的正是這半邊街。從最南端的柳林小學開始,一字兒向北延伸著幾十個單位,營業所、稅務所、信用社、郵電所、獸醫站、糧油店、中藥店……。街道雖然狹窄,但卻富有特色;路面雖然凹凸,但卻青石鋪面;房屋雖然老舊,但卻古色古香;店鋪雖然低矮,但卻應有盡有。
(三)水清涼
所謂“一捧清流秀柳林。”說的就是柳林山水的清澈透亮。流經柳林的沮河水,遠離塵囂,纖塵不染,點點山泉,涓涓溪流,從千溝萬壑中走來,走至柳林時,已是一川清流,半河風光。
因為地處山區,穿鎮而過的沮河水特別清涼。尤其是夏天,屋子里悶熱,人呆不住,我就和同事來到小河邊,揀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了,然后把腳伸進水里。遠處是黑黝黝的大山,頭頂是朦朧朧的月影,流水在腳下環繞,野草在河岸搖曳,大家都不說話,靜靜的聽一位朋友拉二胡。
一陣冷風吹過,那二胡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凄凄涼涼,如怨如慕,我們聽著,禁不住要落下淚來。很長時間后,我們才知道,那曲子叫《二泉映月》。曲作者叫阿炳,原名華彥鈞,因患眼疾,雙目失明,成了瞎子,人稱瞎子阿炳。
如今,幾十年過去,許多往事化作了飛煙,但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的,是那一把凄涼的二胡聲。記得最清楚的,還有清澈冰涼的河水和半青半白的石頭。因為石頭,河水才有了波瀾,浪花才可以飛濺;因為石頭,河水才有了聲響,有了情調。其聲若琴若箏;其情如泣如訴。河水悠悠,一唱三嘆;美石秀水,相伴永遠。
柳林雖然清秀,但那時,柳林人的日子還不富裕,口袋里沒錢。我設想,倘若有錢,它可以從桃曲坡起步,溯河而上,依山退耕還林還草,隨彎布景設點建樓,從安里而柳林而玉門而五峰,直至香山腳下,構建綠色長廊,發展旅游文化,帶動當地群眾脫貧致富。
如今,我離開柳林40多年,柳林早己舊貌換了新顏, 柳林當地的群眾,在黨的富民政策扶持下,實現了脫貧致富,我感到十分欣慰。
(四)月黑夜
有一次,我們在河邊青石上坐著坐著,不覺天色已晚,暮色布將上來,我們只管眼瞅著河灣不遠處那幾十棵蒼翠碧綠的大柳樹出神。同事說:那兒叫廟嘴子,以前有過一座龍王廟。
后來呢?廟沒了?想必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廟沒了,地名還在。設在廟嘴子的柳林林場還在。
柳林林場除了負責森林防火,種植樹苗,植樹造林之外,還是個重要的關卡。正因為是個關卡,柳林林場還協助我們護稅協稅,堵塞稅收漏洞。
與此同時,柳林林場還有一個重要職能,就是抓捕偷砍林木的人。那年月,常有大膽的賊人偷砍盜伐國家林木,趁著風黑月高,悄悄進山,盜砍森木,或是販賣,或是建房,或做家具,常有拉運木材的車輛在這兒經過。
但這些賊人要想走出廟嘴子,要想逃過林場工人的火眼金晴和監管,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爬九里坡,否則,插翅難逃。
這些盜賊,往往趁著天黑,開著冒著黑煙的柴油拖拉機,滿載盜砍來的林木,從九里坡盤旋著往上開,但只要拖拉機突突突的響聲傳來,林場工人立馬就會聽到,然后騎上自行車,飛奔而去,追趕攔截,迫使他們放棄林木,接受罰款,保證不敢再來。
由于林場的監管,我每月都能為國家征收一筆可觀的(原木)稅收。
(五)花亂開
收稅之余,大多閑著沒事。如果是早春時節,我們就坐在稅務所門前看對面山坡上的桃花。那時,地還凍著,草還未醒,河里的冰還未消解,人與人碰了面,總要相互說一聲:“天咋這冷里。”
然而一場細如發絲的春雨之后,清早起來,驀然間會發現山坡上的桃花開了,一樹樹,一枝枝,一叢叢,一朵朵,這兒,那兒,石縫間,草叢里,亂亂的開著,反倒讓人覺得,滿眼是春光,到處是亮麗。間或有附近村莊的大爺大娘,媳婦漢子去趕集,嘴里唱著秦腔亂彈,眼里卻不住的看著山野桃花,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有小姑娘提著一籃子雞蛋到鎮上去趕集,她那嬌小俏麗的身影從桃花叢中一閃而過時,讓我很自然的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紅” 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詩句。
有時看著看著,禁不住胡思亂想,覺得那些山野桃花,不就是天邊的一抹云霞?!不就是草原上的一團篝火?!如果走近桃花,還會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覺得這些山野桃花,就是印度姑娘眉心的一點紅痣!就是新疆少女臉龐上的一抹胭脂!“這柳林山坡上的桃花呀,真是美極了、艷極了、俏麗極了。”有從城里來柳林游玩的人說。
但在柳林當地人的眼里,它只不過是些只結小毛桃子的山野桃花,算不了什么,他們吆著牛,揚著鞭,扶著犁,說是要開辟新的桃園,引進新品種,種出些值錢好吃的大鮮桃。其實,這又是一番詩情畫意,“桃花園里可耕田。”早被毛主席寫進了詩里。
(六)雪花舞
柳林的冬天,雪花飛舞,山寒水瘦,別有一番情韻。
雪,潔白的像漢白玉一樣,茫茫大雪,明亮而渾厚,填平了溝壑,覆蓋了樹林,遠遠望去,逶迤重疊、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是象牙和碧玉堆砌而成;一株株青松翠柏,一棵棵柳綠白楊,被白雪襯托的格外蒼翠;走近細看,那枝頭上的白雪猶如卷起的千重浪花;而那滿山遍野未曾辭枝的紅酸棗,仿佛誰在冰天雪地里拋撒的千萬顆紅寶石。
然而,眨眼間,春天來了,柳林山坡上的杏花開了。
在柳林,最先開的其實不是桃花,而是杏花。杏花開的時候,一點都不亂,只是顏色有點白,有些淺,有些淡,比不過桃花濃艷,有如雪花飛舞。
因為杏花是村花,家常花,早春二月,在柳林人家的墻里墻外,時常有淺淺的粉紅色的杏花靜靜開放。
一枝紅杏出墻來。但此時是二月,杏子未結,杏花正開,只不過,杏花的心實在,沒有走遠,正在墻里墻外探頭探腦,替主人看守家院。
在柳林,在一些知書達禮的人家,僅僅欣賞杏花是不夠的,他們還知道很多與杏花有關的故事。
因為“杏”與“幸”諧音,杏花又叫“及弟花”(古時一年一度的進士考試,恰逢農歷二月杏花開放),所以柳林人相信,杏花是幸運花,能給主人帶來幸福吉祥。還有:杏壇。因為曾是孔子聚眾講學之地,從而引申為教育的代稱。《莊子.漁父》云:“孔子游乎緇幃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圣人以幽芳自持的杏花為友,觀照內心,清心養性。柳林人卻教育子女要好好讀書,走出大山,在外邊創出一片天地。我在柳林工作的日子里,果然就聽說不少農家子弟通過讀書,考上大學,有的當了人民教師,走上杏壇,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杏林。因為三國時期“董仙杏林”的典故而聞名。據說,吳國名醫董奉治病救人,從不收取報酬,只要求被治好的病人在他的家園中栽植一株杏樹,久而久之,漸漸的匯聚成林,凝結醫者仁心的杏林,后來成為中醫的別稱。那時,柳林街上,就有一家中草藥店,有坐堂的老中醫,把脈很準,藥到病除。也有西醫診所,打針吃藥,妙手回春,讓我至今難忘。杏眼。是女子溫潤明亮的美眸的借指。記得有一本《平鬼傳》書里寫到:“幸遇著這個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紅齒白,處處可人。”“杏子眼、柳葉眉、桃花腮、嫩蔥指、蓮藕胳臂賽白玉。”在文人的眼里,是指美麗清純的女子,但在柳林人的眼里,卻是指好看的小女孩兒。
我在柳林下鄉收稅的時候,不管走到那個村子,也不管走進那戶人家,主人都會摘一顆大紅甜杏讓我嘗鮮。“口物東西,誰吃不是吃呀,你嘗嘗,味道美著里。”甜杏的主人說。記得有一天,我走進了一個農家小院,小院很整潔,我象往常一樣先打聲招呼:“家里有人嗎 ?”一個利索、和善的中年婦女應聲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她笑著對我說:“吃杏兒吧。”我這才發現,我正站在一顆杏樹下。抬頭看看,滿樹的杏兒,繁繁密密,半青半紅,半黃半青,顯然,杏兒已經熟了,熟了的杏兒,散發出淡淡的酸甜味道。我說謝謝我不吃。婦女向我走來說:“來,吃個,誰讓你走到了杏樹底下呢?”她伸手摘下幾個杏兒,放在衣襟上擦凈,遞給我。我吃著杏兒,果然是酸甜的味道,心想著,也許她就要求我把她家的屠宰稅免了吧?!但是沒有,這個婦女,她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讓一個站在她家杏樹下的生人嘗嘗杏兒,僅此而已。
(七)晚來香
還記得每年秋天的傍晚黃昏,鎮上放牛的半大小子,吆著牛羊從半邊街上走過,走到稅務所門前時,對坐在門前石蹲上的我說:“我有好吃的,你吃不?”我自然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說:“要,來稅務所玩啊!”不一會兒,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子把牛羊拴好后,就來稅務所玩。進門不說話,只管從懷里掏:烤熟的玉米,帶莢的毛豆,青皮的核桃。一邊掏一邊說:“快吃,熱著哩,來,我給你撬核桃。”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把彎彎的尖刀,極其麻利的剝去核桃的青皮,撬開核桃殼,從里邊撬出白白嫩嫩的核桃仁來。“飽滿、鮮嫩、油香、好吃”,我一邊咂著嘴,一邊感激的說。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放牛的半大小子后來居然也走進了稅務機關,成了我的同事。那時,稅務部門的門檻極低,只要你會打算盤,會寫字,就讓你通過簡單的考試,邁進這個門檻,成為國家一名正式的公務人員。
(八)柳色青
那時,我們熱衷于背誦毛主席詩詞,所有能找到的毛主席詩詞,都被我們背的滾瓜爛熟。其中最難忘的就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之所以這句記的最熟,是因為觸景生情:柳林鎮沮河邊就有許多大柳樹,這也許就是柳林鎮名的由來吧。
初夏時節,順著柳林街往南看去,不遠處河灣里的幾十棵大柳樹抱成團,繡成堆,顯得格外蒼翠碧綠,妖嬈多姿。
那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更沒有手機,文化生活特別單調。夏天的傍晚黃昏,我和同事常常來到河邊,揀一塊大青石坐了,把腳伸進水里,望著河灣里那幾十棵大柳樹出神。
這些大柳樹,一月泛青,二月吐翠,三月凝綠,四月濃蔭匝地,五月蟬聲噪耳,六月七月,搖團團綠影,鋪層層寒煙,這情這景,只能用一個字形容:“美。”
有趣的是春末夏初,柔韌的柳枝,像姑娘的秀發,長長的浸在水里,隨波蕩漾,逐浪搖擺,“任是無情也動人。”
更有趣的是在五月長夏或是七月流火,土地滾燙,熱浪灼人,連狗也熱的伸長了舌頭的時候,大柳樹卻像一把把巨傘,遮住了太陽,送來了清爽,在柳蔭下乘涼的人,雖然不像是在杭州,可以“柳浪聞鶯”,也聽不到在翠柳間鳴叫的黃鸝;這里的孩子,也不曾拿了竹笛,騎在牛背上橫吹。但蟬卻在柳蔭里長吟,牛卻在河灣里靜臥,光著屁股的孩子,盡情的在河水里撲騰、戲鬧、玩耍,那份率真純凈,那份恬淡舒適,不由人感嘆:柳林,真是個游山玩水的好地方。
(九)煙迷茫
離開柳林鎮時,我想到我收過稅的安里公社看看,向經常在他們家吃派飯的幾戶鄉親告別。讓我沒想到的是,安里公社竟去不成了,通往安里公社的山路變成了一片汪洋,全部淹在了水里----這正是我下鄉插隊時和社員一起修建的水庫。
修水庫時我16歲,我的任務是拉架子車,等社員從山崖高處把黃土挖下來,裝上車,我拉著滿滿一架子車黃土,倒到水庫的低處,然后由其他人用電夯反復捶打,再由壓路機來回碾壓。
幾年后,這里修建起了一座水庫。只是,當時并沒有名字,僅僅是一座水庫而已。
但很快,名字有了,叫桃曲坡水庫,成為陜西省的大型重點水利工程。
桃曲坡水庫不僅帶來了瀲滟波光湖光山色,解決了銅川市的城市飲水,也讓地處下游的富平縣和三原縣的數百萬畝農田受益。
然而讓人難以忘懷的是,據說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的長篇小說《廢都》是在這里完成的。據說他走時還把麻子村一個名叫安黎的年青人帶去西安,與他一起創辦編輯《美文》雜志。
如今,安黎已經是著名作家了,常有新作品面世,成為我們這些喜歡文字的業余作者傾慕的對象。
讓人遺憾的是,曾經為修建這座水庫出過力,流過汗的人,卻怎么沾不到它的一點靈氣,寫不出上好的文字,倒讓人情緒不佳,常常陷入迷茫。
(十)燈光照
我剛到柳林工作時,柳林還沒有通電,晚上點煤油燈。
那一年,我18歲,是稅務所的年輕人。傍晚天黑, 擦煤油燈的玻璃燈罩成了我的份內事。
柳林地處山區,天似乎黑的早,每天天剛一黑,夜幕低垂,煙霧籠罩,我就早早把會議室的燈和稅務所長房間里燈的玻璃罩子擦的明光锃亮。然后,為了能在燈下多看會兒書,我會把我房間里燈的玻璃罩子也擦亮。
坐在煤油燈前,思緒漫溢開來,想起家鄉的父母。
上世紀五十年代,家鄉也沒有電,晚上點煤油燈。 “啥時有電就好了, 燈繩一拉, 屋里跟大白天似的,看啥,都清楚,明白。”父親去過西安,見過電燈,他的話,成了全家人的向往。
上世紀六十年代,電,來了,全家人歡呼雀躍, 燈下看書的父親和納鞋底的母親,再也不用搶煤油燈那一點亮光了。
有了電,不僅屋子敝亮,生活也有了極大改變。村里有了電磨,毛驢退避三舍。卸了磨的毛驢,整天只顧撒歡兒;水井也淘汰了,用上了自來水,龍頭一擰,水嘩嘩嘩,清澈、透亮。
七十年代,有了電視,全村人都擠在買了電視的人家看熱鬧。“有電的日子真好,啥事都不用發愁。”父母異口同聲。
不過,讓我感到好奇的是電燈為什么能亮。“是因為燈泡里邊有鎢絲。”父親說。我家先用的是上海的“亞”字燈泡,后來是寶雞的“秦”字燈泡,再后來是銅川的“銅”字燈泡。
遺憾的是,不論那個牌子的燈泡,都容易閃,時間長了,燈泡就閃了;有時燈繩子沒拉好, 燈泡也閃了。
“燈泡之所以會閃,是因為里邊的鎢絲斷了。”父親說著,間或也摘下燈泡,拿在手里,高高舉起,借助院子里的光亮,轉啊,轉啊的搖,偶爾,斷了的鎢絲會接上,安上再用,但終究是壞了,用不了幾天, 鎢絲徹底斷了,接不上了,只好換燈泡,買新的。
到了八十年代, 電燈更新換代了,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燈泡了, 換成了電棒,叫日光燈;也不再是掛鉤的, 而是卡口的,螺口的。再后來,用上了白熾燈、節能燈、彩燈、霓虹燈、吸頂燈、太陽能燈,不僅特別亮, 還一閃一閃,像萬花筒,更像捉迷藏,變化出許多奇幻色彩。
走進了新時代,電燈, 變得更加奇妙,花樣翻新,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綻放出絢麗多彩的時代之光,得用“炫”, “酷”這樣的字眼。
因為燈光,寒冷悄然離去, 黑暗逃之夭夭,生活變得溫暖幸福,十分美好,讓我常常想起,在柳林工作時對燈光的向往。
但那時,在我來說,煤油燈也有它的好處,煤油燈雖然不能給我們帶來光明,但卻能給我們帶來許多樂趣。其中最有趣的就是鬼故事,通過煤油燈看人臉。
煤油燈映照下的人臉,是陰陽臉,半邊白,半邊黑,鬼臉似的。而且,那臉常常被捉映到墻上去, 影子似的,隨著燈光的跳動,人也仿佛游走在天上,徜徉在銀河岸邊,忽東忽西, 上跳下竄,恍忽迷離, 飄忽不定,特別有趣好玩。
稅務所的女會計也喜歡煤油燈。女會計喜歡在煤油燈上薰窗花。她先在白紙上剪出一幅花草蟲魚之類的簡單圖案,然后貼在另一張白紙上,灑上清水,拿到煤油燈上薰,只要一小會兒功夫,揭取下花草圖案,一幅奇特的煙薰畫就躍然紙上, 黑白分明,對比強烈,貼到窗戶上,妙趣橫生 , 別有風情。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特別向往電燈,每次擦煤油燈罩的時候,我的心里就一直在嘀咕, 柳林啥時能通上電就好了。
1974年,國家修建梅七線(富平縣梅家坪至延安七里鋪),途經柳林鎮,給柳林鎮帶來了光明。雖然后來鐵路沒有修到延安,但柳林鎮卻結束了自古以來沒有電的歷史,不論是機關單位,還是山區群眾,都用上了電燈,點煤油燈的時代一去不返。
記得通電那天,天還沒黑,小鎮上就有小伙子,瘋了似的滿街跑,一邊跑,一邊喊:“電來了,電來了。”
我們趕緊回到稅務所。卻發現稅務所長早就在院子里轉悠,耐著性子等待電來。電,終于來了,我們摁捺著萬分激動的心情,齊聚到稅務所長的房子,燈繩一拉,只聽“叭嗒”一聲,房間霎時亮如白晝,黑暗落荒而逃,溫暖涌上心頭。
最有意思的是,在修建梅七線的日子里,住在五峰、走馬、瑤玉、玉門一帶偏遠村莊的群眾,扶老攜幼,背上干饃,帶上水壺,翻山越嶺來柳林鎮看火車,晚上坐在河灘里不走,耐心等待火車通過。那熱切盼望看上一眼,坐上一回火車的熱鬧情景,至今還讓我激動。
終于,鐵路修成了,火車通了,火車不僅通過這里,居然還停留10分鐘,附近村民絡繹不絕,紛紛前來,誰不想一睹火車的風采呢?誰不想坐一次真正的火車,感受時代前進的步伐呢?!記憶猶新的是,有一個提著一籃子雞蛋的小姑娘,執意要把她的雞蛋賣給火車司機,然后用賣雞蛋的錢,給自已換回一個鉛筆盒。遺憾的是,那火車司機不要雞蛋,說他只管開火車。小姑娘那失望的眼神,至今還在我的眼前晃動。
這情景我后來在鐵凝的短篇小說“哦,香雪”里見過,只不過,大作家壓根不會想到,她筆下的“香雪”的故事怎么會發生在大西北的一個深山旮旯呢。
讓人感慨的是,這條鐵路后來居然廢了,沒有修到延安七里鋪,當然也不會再有火車通過這里。如今只剩了高高的路基,還有石子鐵軌和蒼煙落照…….
辜負了山區群眾的一片熱忱。
(十一)香山事
在柳林工作的日子里,常和同事老朱一起去香山游玩。
那時的香山,山峰聳立,樹林茂密,廟宇空曠,清靜寂寥。
時在深秋,因為沒有公路,我們在樹林里胡鉆,爬到半山腰,剛才還秋高氣爽,艷陽高照,眨眼間卻下起了大雨。“快爬,到山頂就好了”。老朱說。
老朱是安徽省來安縣人,部隊轉業后進了財稅局。他性情活潑,愛說愛笑,籃球打的很好,還拉得一手好琴。下鄉收稅時,總是曲不離口,琴不離身,到了一個村子,就往村口槐樹下的石頭上一坐,一曲高音二胡《瀏陽河》,讓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聽的如醉如癡,樂的合不攏嘴,正聽著,他卻把弓弦一收,說:“鄉親們,你們誰家殺了豬,宰了羊,都到我這兒來繳稅,豬兩塊,羊三毛……”
我跟著老朱,氣喘吁吁的爬到山頂,才發現這里是一座破爛不堪的古廟,踏著濕滑的青石,經過一座石門,老朱喊:“老和尚,你在哪兒?”話聲剛落,就見一個絲瓜樣的瘦小老頭咳嗽著,從山崖下的一個石洞里鉆出來,來到我們面前。我一看,著實嚇了一跳。面前站著的,真的是一個光頭老和尚,只見他眼窩深陷,瘦骨嶙峋,手上青筋暴突,滿臉煙火色,穿著一身說黑不黑,說黃不黃的百衲衣,笑著給我們把打招呼:“你來啦”。
老朱告訴我,這老和尚是咱縣財稅局(當時財政、稅務沒分家,是一個單位)顧請來看山的,每月有50元生活費,比咱們倆人的收入都高(老朱月薪30.5元,我月薪18.5元)。見我有些迷惑,老朱又說:“香山山高風大,廟深林密,容易發生山火,老和尚的任務就是看守香山寺院,防止廟宇、山林失火”。一邊說,一邊告訴我,這會兒雨大,等雨小了再走,現在,我要和老和尚下盤棋。
我跟隨他們,來到老和尚的住屋。說是屋,其實只是一個石洞。什么也沒有,只堆放些雜物,一口爛鍋,一只破碗,一床百衲舊被,真正的煙薰火繚,繩床瓦灶,因為下雨,石洞陰冷潮濕,散發著一股霉味。
我轉身跑出石洞,來到外邊,這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風停了,雨住了,只覺山風撲面,流云入懷,秋陽燦爛,層林盡染,空氣清新的過濾了一般。老朱他們還在下棋,我一個人在山上閑轉起來。正走著,迎面一座巨大的石壁映入眼簾,只見苔蘚斑駁,濕潤光滑的石壁上,點點水珠,線線細流,匯聚成倒掛的瀑布,飛瀉而下,石壁下邊,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站在水潭邊,只見水很滿,綠汪汪,清幽幽,伸手就可以夠著,我試探著往水潭里一看,只覺冰冷剌骨,寒氣逼人…..轉身來到山崖邊,這時,我才看清了香山的真面目,真不愧是人間仙境,一方寶地,只見山頂上鳥兒飛翔,云霧繚繞,不時有山風撩開一角云霧,露出綺麗如畫的滿天霞光;半山腰山青林密,紅葉飄飛,不時有砍柴人和放牛人的身影在林中顯現出沒;山腳下的瑤玉村,點點房舍,處處人家,炊煙裊裊,飯菜飄香,朦朧朧一片安祥平和景致……
后來我才聽說,老和尚看守的,不僅是香山寺院,還有文革中被造反派打砸損壞的一些古跡文物,包括藥王山上的一些雕梁畫棟,椽檁青石;也有被紅衛兵打砸搶來的地主老財的家產等等,文革后期,都被作為公家財物統一由縣財稅局沒收管理,部分被拉運到香山,寄存堆放在香山寺。再后來,聽說有些古舊能用的桌椅板凳免費送給了耀縣劇團和一些中小學校,算是有了好的歸宿。
可那位替公家看守香山寺院的老和尚呢?他的歸宿呢?沒有人能知道了,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如今的香山,公路通了,建筑好了,香火旺了,香山成了銅川、陜西著名的旅游圣地。去香山旅游的人,賞紅葉,觀美景,人流如織,往來不絕,但我還是懷念那個冷清寂靜的原生態的香山,懷念那個不知去向的看守香山寺院的老和尚,還有我已經含笑九泉的同事---老朱。
(十二)本草香
在柳林工作期間,很自然的,結識了幾個年令相仿的朋友。
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快走到街中間的時候,忽然從鎮上中藥店鋪的門臉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是小可,真的是胡小可,我喜出望外。在這樣的偏僻小鎮,竟有熟人相遇,我深感意外。記得縣財貿系統招收職工考試時,我和胡小可在同一個考場,同一個考桌參加筆試。
之后,一同走上財貿戰線的全縣300多名職工,絕大多數分到了供銷社、糧油站、營業所,胡小可分到了藥材公司。
記得拿到分配通知的那天,胡小可傷心的哭了,他不愿去藥材公司,嘴里嘟嘟囔囔的說,整天和藥材打交道,光那刺鼻難聞的藥味兒,就把他要臭死哩。
沒想到,縣藥材公司又把他分到了柳林中藥店。于是,這冷冷清清的柳林街上,一下子多了我們幾個年輕人。
那年,胡小可和我一樣,也是老三屆知青,初六七屆的中學生。這樣,我們便成了朋友。下雨天不去鄉下收稅的時候,我就去中藥店找胡小可閑片。
沒想到,才一年功夫,胡小可竟變了,原先又黑又瘦的臉變的光眉和眼。原先又干又枯的手變的白凈綿軟,個兒似乎也長高了一點,連說話也變的柔聲細氣。“你每天都吃啥哩,變化咋這樣大?!”
沒想到,胡小可出語驚人。“中草藥唄,還有啥。”這胡小可不說則己,一說,則口若懸河,一下子說出了一長串中草藥名。他說,這里的中草藥材多的不得了,多達683種,能大量采集的就有164種,主要有:黨參、黃芪,柴胡,黃芩,遠志,連翹,青蒿,白蒿,丹參等。
那年月,各個單位都在大力提倡“干一行,愛一行,鉆一行,精一行。”沒想到,原本不喜歡中草藥材的胡小可竟然變了,變的如此愛崗敬業。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才一年功夫,你竟變成草藥大王了。”我說。
胡小可笑了,說:“多虧了我們這個中藥店,讓我增長了這么多知識。”
那時的中藥店,面臨大街,一間不大的門面,漆黑的大門,一頁一頁的門板插進很深的門檻,晴好的日子里,店鋪半開半掩,遇到下雨天,店鋪照例不關門,一直開著,方便來抓中草藥的人。中草藥店總共只有兩個人,一個老中醫,戴著老花鏡,不大愛說話,手里拿一本殘破的半黃半舊的書,一直在看書。來了病人,他才抬起頭,一番望聞問切之后,開始拿起一支毛筆,開一張處方,嘴里一再叮嚀:“你這病,不要緊,吃幾付草藥就好了。”
抓藥自然是胡小可的事。胡小可的手胖胖的,臉蛋圓圓的,只見他拿起一桿戥子,那戥子是金黃色的,小巧玲瓏,然后轉過身,拉開靠墻立著的一格一格方形的藥櫥,熟練的從藥櫥中抓上一撮草藥,或黃芪,或黨參,放在戥子上一枰,然后叉開手指,抓著戥子,將戥子里的草藥分成三份,極其麻利的一一倒在醬黃色的麻紙上。放下戥子,抓住麻紙,折成三角形,三轉兩轉,三付中草藥包好了,然后從墻角的一顆釘子上扯過來一條細紙繩,快速的包扎起來。眨眼功夫,三付中草藥就捆扎好了,他拎起三付中草藥伸手過去,說:“這是你抓的藥,請拿好。”抓藥的人接過草藥,啥話也不說,只是嘿嘿的笑笑,轉過身就走了。
我心下奇怪,胡小可工作才一年,就將那些難認的中草藥都記住了,認準了,給病人抓藥時,拿捏的是那樣準,那樣快,那樣干凈利索。
那時,柳林鎮人少,看病抓藥的人自然也不多。許多時候,常見胡小可在店鋪柜臺前直直的干坐著,有時老中醫不在,或是上廁所,或是去沏茶,就見胡小可的胖手拿一本書,努力的看著。
“他看啥書哩。”我十分好奇?
有一次,是在夏天的傍晚,房間里悶熱,我們相約著來到河邊,揀一塊青石坐了,把腳泡在水里,說些工作上的事。
我訴說我收稅的不易處,鄉下人窮,沒錢,不愿意繳稅,不給派飯吃,有時還放出狗來咬我,晚上差不多都要住在飼養室,收的稅錢自個兒要保管好,一分錢都不能少,倘若不慎丟掉了,遺失了,就得自己賠償。
“真不如我們抓藥的,雖然藥味兒難聞,但人在柜臺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白天不用操心沒飯吃,晚上不用操心沒地方住,更不用害怕狗來咬,比起你們收稅的,強多了,這還不算,我還能…….” 胡小可告訴我一個秘密,我這才知道,胡小可在看孫思邈的《千金翼方》。
他還告訴我一種十分名貴的中草藥---枸杞。
我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好藥。
那時的中藥店是國營商店。枸杞和其他中草藥一樣,都是用麻袋裝的,一袋一袋,一摞一摞,在庫房里碼放的整整齊齊。用不上一星期,胡小可就要從藥材庫房扛一袋到藥店里來,然后將藥裝進藥匣子里,方便給病人抓取。
盡管是近水樓臺,但胡小可說,他從不順手牽羊,從麻袋里抓取幾顆枸杞,然后放進嘴里,慢慢的吃著,嚼著。
“是怕老中醫罵你嗎?”有一次,我問胡小可。盡管,在中藥店工作,每天抓藥過程中,光撒落在地上的枸杞,就夠你吃了。“不是,是職業道德。”“干我們這一行的,有職業規范, 要遵守道德操守,就像你們干稅務的,你能把國家的稅款裝進你個人的腰包嗎?”
然而我還是十分好奇, 枸杞是啥樣兒呢?那時,我們年輕,不大生病,也不抓草藥,對中草藥認識很少。
有一天,胡小可到稅務所玩,順便給我帶來幾顆枸杞,說是讓我見識見識, 這就是枸杞。
我第一次見識了枸杞的真面目。這枸杞看上去真美,色澤紅亮,顆粒飽滿。嘗嘗。敢嗎? 敢。我在地上揀的。我吃了一顆,甜絲絲的。
胡小可告訴我,枸杞這種名貴中草藥,全國其他地方出產的都不好,只有寧夏出產的最好,是寧夏的特產,常吃枸杞可以使人面色紅潤,精力充沛,精神飽滿,頭發光亮。這時,我突然發現,眼前的胡小可又變了,眼珠烏黑,頭發光亮。“真的是枸杞吃出的奕奕神采?”我心下納悶。“其實,這東西也不能多吃,開始我也不知道,是老中醫告訴我的,說這東西年輕人不能吃,吃多了,會上火。”
幾年后,我離開了柳林,調進了縣局機關。但胡小可沒走,還在柳林。
有一次,從柳林鎮到縣城辦事的一個熟人來找我,說起胡小可,他告訴我,現在的胡小可不得了,他因為做事太認真,得罪了不少人。
他咋得罪人了。有一次,我找他配調料。“配調料?”我吃了一驚,真沒想到,這中草藥既是治病的上好藥材,也是做飯炒菜的上等調料。大香、桂皮、茴香、生姜、八角、花椒,配在一起,是上等調料。盡管那時人們的生活不好,但逢年過節,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家家都要買點肉,炒幾個菜,喝幾杯酒,這大香調料就派上了用場,成了絕對不能少的佳品。“咋說也不行,到底沒有給我配,連一斤都沒有,把我氣的呀!”
我心里暗暗叫好,好一個胡小可,不拿公家的藥材嫌人情,真是難得的大好人。
日子走的很快,一晃, 40多年過去了。
有一天,我在城里意外的見到了胡小可。看見胡小可的一瞬間,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眼前的胡小可,竟一點都不老,都是60多歲的人了,咋還是那樣精神,面色紅潤,神完氣足,身體硬朗,頭發烏黑。
“你每天都吃啥里,咋保養的這么好?” 胡小可淡淡一笑說:“其實也沒吃啥,就是粗米淡飯家常菜。” “其實,你不知道。”胡小可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說:我那個中藥店里,不僅有枸杞,還有山朱萸、人參、黨參、黃芪,都是些上等滋補品。不過,現在,攙假的東西多了,真正的好藥少了,即是你在中藥店,也難得有真正的中草藥了。”我聽著,有些遺憾,也有些傷感!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這話說完沒幾天,我突然得到了胡小可去世的消息。
“怎么會呢?幾天前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人啊!就是這么脆弱,一口氣上不來,倒下去,就起不來了,走了,真的走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一個熟人說。
我聽著,恍若隔世。
(十三)白米粥
天才麻麻亮,霧靄還沒有散去,太陽也沒有露頭,但玉門村的村民們(當時叫社員.下同)便手握鐮刀下地收割稻子了。
地是緊挨村子的河灘濕地,一片一片,像一面面鏡子,晨光熹微,波光瀲滟,散發著泥土清香,把玉門村的深秋點綴的詩意盎然,意韻悠長。
我也拿了一把鐮刀,與一位村干部邊走邊聊:“真沒有想到,你們村還種稻子呢。”
在我的印象里,不僅僅是玉門村,而是在中國北方,很少有種水稻的,很少能吃上當地自產的稻米。我也只是在文革串聯時,在江南水鄉見過水稻,在成都重慶吃過米飯。然而,讓我驚訝而又甚感稀奇的是,在我蹲點下鄉的耀州區(當時叫耀縣)廟灣鎮(當時叫柳林公社)玉門村見到了稻子,而且,我還要和玉門村的村民一起,親自下地收割稻子,親口吃上一碗玉門村自產的米飯,心里的那份驚喜,那份激動,真是無以言表,難以形容。
“其實,我們玉門村的地,大都是斜掛在山坡上的片片田,常年種植的也都是小麥、玉米、谷子、蕎麥、土豆。由于是粗放式種植,種子的品種也嚴重老化,因而廣種薄收,產量不高。后來,我們發現河灘濕地是塊好地方,生態好,環境美,自然資源豐富(借用現在的話),不僅能養魚,也能種稻子,就試著種植,沒想到竟然成功,收成還不錯,就繼續種植。每年稻子收割后,碾成稻米,由生產隊統一管理,逢年過節時,給每家分上幾升,或是一斗,讓大家過一個有白米、有細面、有魚吃的好春節。”村干部邊走邊說。
說話間,我們已站到了一處稻田邊。放眼望去,只見處處池塘,片片田地。池塘里是活蹦亂跳的小魚,田地里是隨風搖曳的稻子。
走近稻子,蹲下身子,一縷濕潤的泥土氣息夾雜著稻子的清香撲面而來。因為夜里的一陣微雨,因為太陽還沒有出來,稻子上露珠滾動,晶瑩圓潤,稻穗低垂,顆粒飽滿。望著金黃的稻子,看著收割的村民,心里竟有掩飾不住的激動。
村干部知道我是來幫助秋收的工作組,堅持不讓我割稻子。要我跟著幾個婦女,裝車拉運,“割稻子的事,你就不管了。”
我和幾個婦女一起,拉著架子車,把割下的一堆一堆的稻子,彎腰抱起,然后裝到架子車上,拉到地頭,用脫粒機脫成米粒。
真是人多力量大,一人抱一捆,很快裝滿了一車。又裝滿了一車。
當我再一次來到一堆稻子前,彎下腰來,抱起一捆稻子時,忽然感到手里冰涼冰涼的,正在疑惑,忽聽一位村民喊:“蛇,蛇,看你手里的蛇。”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條小花蛇“嗤溜”,一下子從我手中抱著的稻子中溜走了。我一驚,稻子掉到了地上。
好一陣,我都沒回過神來。
望著我驚恐不安的樣子,村干部笑了,說:“沒事,是小花蛇,這種蛇是菜蛇,不咬人,也沒毒”。聽村干部這么一說,我才緩過氣來,又開始裝車拉運。
時間過的很快,不知不覺,離開玉門村有些日子了。
當我再一次來到玉門村時,已是歲尾年終。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殺豬宰羊,準備年貨。然而我關心的,除了征收屠宰稅外,還有村干部的那份承諾。
果然,一些人家在主動找我繳納屠宰稅時,興奮的告訴我,他們家分了一斗稻米,白亮亮的,可香咧。“是嗎。”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這就是分的新米。”主人抓起一把新米讓我看。啊,真的分了新米呀。細看那稻米,晶瑩而透亮,細長而飽滿,聞聞,一股香糯而甘甜的味道直抵鼻翼。
我很感動,真的很感動。我知道,在這個常鬧饑荒的年月,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山村,每個村民的飯碗里,不再是玉米面窩窩頭,不再是高梁面饸饹,而是香噴噴的大米飯。這是怎樣的一個日子呀。這是怎樣的一個奇跡呀。
過上這樣好日子的,不是別人,是玉門人自己。創造這一奇跡的,不是別人,也是玉門人自己。
也是在這一年的新春佳節,我也分享了玉門人的滋潤和快樂,吃上了比在成都重慶吃過的米飯還要香的大米飯。
算起來,這已經是40多年前的事了。玉門人也許早已不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柳林稅務所的一位年輕稅干,在他們村子下過鄉,蹲過點,收過稅,吃過飯,參加過收割稻子的勞動。
其實,不記得也不要緊。誰叫“流光容易把人拋”呢。但我卻始終沒有忘記,當年玉門村的村民、干部,想必早已是青絲染白霜,夕陽抹額頭了。當年即便是幾歲的孩子,如今也早已長成了一條壯漢了。
不過,讓我牽掛的還有玉門村的村容村貌。當年散居著的住戶,各家各戶的籬笆墻,柴草門,石板房,看門狗,想必也早已不見了蹤影。還有,當年各家各戶門前的歪脖樹和猴架在樹枝樹杈上的高高的玉米垛,還在嗎?那蕩漾著陣陣漣漪的池塘呢?那池塘里活蹦亂跳的小魚呢?那一片挨著一片的稻田呢?那滿眼金黃的沉甸甸的稻穗呢?它們,還在嗎?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在了,似乎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子變的更美,村民變的更富,風光秀美,物產豐饒……..
但不知怎的,歲月在這兒梗著脖子回眸,執拗的打著回旋,我始終被玉門村金黃的稻子包圍著,被玉門村肥美的魚兒攪動著,我不想挪動身子,不想挪動腳步,我堅定著我的意志,讓金黃的稻子極其細膩的在我身邊浸潤,讓肥美的魚兒極其鮮活的在我眼前跳躍。香氣彌漫,活蹦亂跳中,許多往事影影綽綽,時隱時現,總想把我拉回流逝的歲月,使我恍若隔世,仿佛生活在夢境里。
是的,稻谷仍在飄香,魚兒仍在跳躍,什么也沒改變,村民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逗趣的情景,在一起熱熱鬧鬧勞動的場面……還有,一粒米飯的清香,一條魚兒的美味,穿過蒼茫的歲月,不時映現在我的眼前,讓躁動不安的我的心魂瞬間變得深遠而厚重,清新而美好。
(十四)魚歡笑
沿著沮水河岸,零星散落著幾戶人家,清一色的石板房子。岸邊長滿了水草、灌木、雜樹。春天的時候,這些閑花野草會開出或白、或黃、或紫、或紅的花朵,散發出沁人肺腑的陣陣花香。但讓我感興趣的是,河里有魚。若是在夏天,不論清早還是傍晚,總有人坐在河邊石頭旁,一動不動的用眼晴瞅著潺潺流動的河水,透過水草縫隙里欣賞微風過后一圈一圈蕩漾的水紋,看水邊樹叢里忽地展翅而飛的鳥群,鳥群們吱喳歡快的叫聲不知疲倦的響在耳邊。
捉魚的情形很有趣,既不張網,也不垂竿,而是用手。用手抓魚,捉魚,捉上兩條魚,就有了解饞的美味,那真是別致美逸的日子。
那時,不論是附近村莊,還是柳林林場,生態環境非常好。沮河沿岸,河灣深處,是大片的開闊地,現在叫濕地。那時叫河灘,淺灘、沼澤、魚塘、荷花池,河水清澈,碧波蕩漾,河水中魚、蝦,蟹,蟲子,藻,有時甚至有野雁飛臨這里,在淺水里撲楞、洗浴,啄食河中的小魚。
更有泥鰍。濕滑濕滑的,人,手,根本捉不住。大片的河灘地被河水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塊狀,塊塊都是肥沃的良田,春天里種蔬菜,夏天時種玉米,種谷子,秋天一到,麻雀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飛來,人們一吆喝,天空就散了黑點。也有人家種水稻。沿著曲折蜿蜒的地畦往前走,再往前走,看著清澈的倒映出人影的河水,燥熱轉瞬即逝,清涼涌上心頭。
附近村民的莊稼地,滿眼是綠色,到處是青翠。油菜、麥子、玉米、大豆、白菜、蘿卜、土豆。莊稼地空隙處、地畦邊,也栽滿了樹,桃樹、李樹、杏樹、柳樹……
(十五)鳥飛翔
真是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山東,幾十年后,我再去柳林,發現柳林變化不大,街還是半邊,街道依然狹長,房屋依然老舊,店鋪依舊低矮,不遠處河灣里的幾十棵大柳樹還在,但廟嘴子卻變了,變成了大片濕地。柳林林場變成了朱鹮的家園。
我在柳林收稅的時候,這里的生態環境就特別好。只不過,那時不知道生態環境這個詞兒。那時下鄉收稅,常常與各種動物不期而遇,狍子、野豬、野兔、山雞等。有時正走著,山雞會呱拉拉叫著從頭頂飛過,野兔會嗖的一下從腳旁竄出,嚇人一跳。夜里,還能聽見貓頭鷹凄冷的叫聲。
那時的柳林,滿山遍野都是高大茂密的天然樹林,遠遠望去,遮天蔽日,汪洋恣肆,油松、松樹、楊樹、核桃樹…….簡直就是黛青色的碧海,而更多的是灌木,荊條,刺棘以及山野桃花、杏花……可謂雜花生樹,五彩繽紛。
至于柳林林場-----廟嘴兒河灣里的幾十棵大柳樹,更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春天,柳樹婀娜,柳絲垂拂,河面上蜻蜓點水,草叢里蛺蝶飛舞,夏天的傍晚,青蛙鳴叫,螢火蟲兒亂飛,星星點點,時隱時現,有時,天氣實在悶熱,林場周邊的村民,就把家里飼養的雞、鴨、豬、牛、馬、羊,統統趕到河邊,讓牲畜們在河水中戲嬉,痛痛快快的洗個冷水澡,真是雞飛犬吠,熱鬧非凡的喜人景象。
2013年6月23日,朱鹮來了,柳林鎮成了朱鹮的放飛地。2013年7月3日,中國秦嶺以北朱鹮野化放飛儀式舉行, 32只丹頂白翼的朱鹮伸展雙翅,向沮河流域的棲息地飛去。
讓人深感意外的是,這些鳥兒,竟也入鄉隨俗,沒有一點生疏和害怕,反倒象是回到了闊別的故鄉。
“長喙、鳳冠、赤頰、渾身都是白色羽毛,卻又略帶點粉紅色。”管理人員介紹說:在柳林,朱鹮一點都不孤獨,常常與黑鸛、喜鵲、麻雀、白鷺、灰椋鳥,大天鵝一起棲息、筑巢、覓食、繁衍、翱翔、飛舞。專家介紹說:有著“東方寶石”美譽的朱鹮,曾廣泛分布于中國、日本、俄羅斯、朝鮮等地,二十世紀以來,由于獵殺、生態破壞等原因,朱鹮瀕臨滅絕。中國自從1964年在甘肅捕獲一只朱鹮之后,就一直沒有再發現朱鹮的蹤跡,曾被認為朱鹮在中國已經絕滅。1978年,中國科學院一支科考隊歷經3年多時間、行程5萬多公里、踏遍了我國16個省的260多個朱鹮歷史分布點開展專項調查,于1981年5月23日,在陜西省漢中市洋縣發現7只野生朱鹮,這也是世界上僅存的一個朱鹮野生種群。經過30多年的保護繁育,中國朱鹮種群數量由7只發展到2600余只,世界朱鹮種群數量近3000只。朱鹮作為陜西四大國寶之一,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專家介紹說:到2019年,銅川市森林面積210萬畝,森林覆蓋率48%。城市綠化覆蓋率43%,人均公共綠地面積達到11平方米,公路綠化率90%,水系綠化率90%,林網化88%,適齡公民義務植樹盡責率92%,林業總產值8億元,實現了國土增綠、人民增收、生態美好。隨著生態環境的改善和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的不斷加強,銅川市野生動物種群數量和植物群落質量得到恢復性增長。資料顯示,銅川現有野生動物24目55科140種;高等植物106科384屬618種;濕地84470.25畝。全市野生動物種類由1998年普查的97種增加到現在的140種。一些野生動物種群有了明顯的恢復與發展,狍子、野豬、野兔、山雞、貓頭鷹等數量明顯增加,野豬、草兔、豬獾、狍子因種群數量不斷增多,瀕臨絕跡的大鴇、林麝、紅腳隼等珍稀野生動物頻繁出現。
前不久,我故地重游,在柳林河灘濕地,看到了朱鹮。耀州區野生動物保護管理站站長介紹說:銅川市沮河流域共有4個朱鹮監測站,其中柳林監測站共有9窩巢,18只雌雄朱鹮成鳥。自2013年7月首批32只和2015年4月第二批30只朱鹮野化放飛以來,7年間,先后兩批野放的62只朱鹮共成功繁殖出朱鹮幼鳥105只。我聽著非常高興,一個藉藉無名的山區小鎮,竟然成了我國珍稀動物朱鹮的繁育基地。這是柳林人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也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
(十六)向晚風
也許是全球氣候變暖的緣故,時在深秋,風從柳林街上吹過,并不覺得寒冷,反倒有絲絲暖意。
如今的柳林鎮,早已結束了沒有電的歷史,對于柳林人來說,這是劃時代的好事喜事;通村公路的修建開通,讓柳林人出行變得方便快捷,而互聯網,又為柳林人插上了科學的翅膀,除了老年人,年青人幾乎都用上了手機、電腦,看上了平板彩色電視。依靠黨的富民政策,柳林人向往的美好生活變成了現實,過上了有電、有光明、有溫暖,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沒水喝、不愁沒錢花的幸福好日子,現在,柳林又成為朱鹮的繁育基地,對于柳林人來說,真是喜出望外,對于我來說,竟是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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