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燈曾經照亮我童年的長夜,每當置身于雪白的節能燈下時,我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它。
當年把它歸屬科技產品一點也不為過。毫不羞澀地講,在那個以窮為榮的年代,每個生產小隊里有三兩個汽燈,那就算是響當當地村子了。
即便有了汽燈,但也不能常用。狗蛋他爹把它擦的锃明瓦亮,灰塵不染,然后小心翼翼地掛在生產隊倉庫的橫梁上讓它沉睡,用的時候狗蛋他爹便從褲腰帶上摘下鑰匙,鉆進倉庫里再把它叫醒。
狗蛋他爹是隊上的保管員。他為了搶救大牛蹄下的小牛犢,被踩斷了大腳丫成了瘸子。隊長說算是工傷,就把隊上的一串倉庫鑰匙給了他,狗蛋子他娘感動的眼淚流了一晚,從此狗蛋子他爹的腰桿子不再挺直。
說不常用,因為汽燈完全依賴于汽油。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的程度無需長敘,無論吃的穿的用的一律憑票供應,無形中滋生了部分人的權利至高無上。假如你沒有個公社干部親戚或者是商業系統的朋友,那緊俏商品你看都看不到。
但生產隊汽燈用油還是能通過政治路線搞到三斤五斤的。只不過到了秋上,油老虎們蹬著大金鹿自行車,名義上是到村里調研用油情況,實則是弄點仨瓜倆棗的農產品回家,向老婆宣示權利的回饋。這個時候大隊長也是樂此不疲呲牙裂嘴地大獻殷勤,每逢此時,傻子小四便跟在他們后邊蹦著唱著:油老虎,油老虎,上邊吃了下邊吐。
大隊長叫許勤收,背地里人們都叫他綠豆蠅。至于人們為啥這樣叫他,我不得而知。我曾經偷偷地觀察過他的外表,無論從上到下就是把眼珠子累個半死,也看不出來他哪一點有綠豆蠅的特點。但在公社革委會開車的老高,從來不叫他綠豆蠅,每次見面老遠就笑呵呵地說:禽獸兄,從哪個窩里鉆出來?也只有他敢這樣稱呼。大隊長便是無奈地笑笑,那豬腰子臉也是一陣紅一陣白的。
冬天是農閑季節。一眼望去,灰色的土地向你奔涌而來,瘦弱的樹枝夾在天地之間搖晃著呻吟著,樹干像是病人的嘴唇又黑又紫,街頭的廣播喇叭線滲著寒光橫在天空,孤獨地與寒風纏斗,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相互間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響。
每每此時,大隊長便頂著那個上了歲數的狗皮帽子走街串巷,帽翅戲弄著月下的寒風。這時他定會順手從草垛上抽出一根麥秸草,剔著那口所剩無幾的牙,其實也沒有什么可剔的,只不過是他令人作嘔的習慣罷了,興許是走夜路為自己壯膽,怕有人躲在暗處贈給他一石頭,那雙臟手揣在兜里無暇顧及石頭的來訪而受到棱角的招呼。
“狗蛋爹啊,去把燈點上吧,等會要開會啦。”狗蛋他爹每次聽到大隊長那招魂似的喊聲,便含著一塊餅子,邊吃邊打著嗝一高一低地出了門。狗蛋子娘此時低著頭也不言語,匆匆收拾碗筷,催促著狗蛋兒去我家寫作業。
我和狗蛋兒是小學同學,俺倆趴在炕頭上寫完了作業都會去大隊院找他爹。臨出門俺爹都會遞給我一個小藥瓶,并朝著我擠擠眼,我自會貫通爹的意圖。狗蛋他爹每次也會滿足我的要求,偷偷地灌滿一小瓶汽油,還不忘了說一句,夠你爹的打火機用個把月了。
我和狗蛋兒去找他爹并不是為了那小瓶汽油,只是隊上的汽燈讓我稀罕。尤其是開始點燈的時候,都會令我膽戰心驚,刺激有加。如果不跟著狗蛋兒他爹點燈的步驟走,稍不留神就被“嗵”的一聲嚇得褲襠一哆嗦。而更讓我腦子短路的是,狗蛋爹時不時地還要往燈里打氣,汽燈自帶的小氣棒,那有節奏的清脆的聲音,“啪啪啪”,在夜里傳的很遠。而在此時,我定會聚精會神地盯著汽燈,聽著那“嗤嗤嗤”的叫喚,而把幼稚的心推向窗外的寒夜。
我和狗蛋兒蹲在墻角迷糊了一會,夜還是寂靜的。只有風,只有不識抬舉的風在村子上空怒吼,把男人們的呵斥聲,還有女人的嘮叨聲淹沒在寒冷的冬夜。等狗蛋兒他爹把汽燈熄滅,我們一起回到他家門口的時候,總會有個黑影奪門而出。此時我佩服狗蛋他爹的沉穩,總是一句話:偷吧,家里什么也沒有。
汽燈用的最長時間是在夏收的打麥場里。夜下的天還是涼的,剛墜過雨點的溝渠里,青蛙此起彼伏的發情聲,攪和的人們心緒不寧。狗蛋他爹把汽燈搗鼓的亮如白晝,映得麥粒鼓著肚子胖胖地擠在一起。他則蹲在汽燈的白光里,嚼著麥粒,給汽燈打著氣,咽了一口再嚼一口,然后再繼續打氣。
“轟”的一聲,汽燈瞬間滅了,仿佛有滿天的星星墜落在場院。狗蛋他爹仰面躺在地上,已看不清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有人去他家叫狗蛋娘的時候,又遇見一個黑影奪門而出。
狗蛋他爹走了,盡管他掌管著隊上幾個汽燈,能把村里照的通明,卻總也沒照亮自家的炕頭。(張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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