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里 圩外
奶奶管車路河叫大河,大河以南奶奶稱作圩外。
二十歲的姑姑嫁在圩外。兒時我就有了跟奶奶去圩外的經歷。
奶奶著天青色斜襟罩衫,右側腋下系著精致的盤扣。黑色長褲、黑色圓口布鞋,盤著發髻,提一只柳編小籃,里面裝著兩罐咸菜、斤把紅豆,苫著綠色的方巾。奶奶纖瘦,走路卻快,我在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走十幾里田間小道,爬上高高的圩堤,就看見了浩蕩東流的大河,河面寬闊,河水清冽。沿著圩堤上踩踏出來的纖路往前走,不時會遇上低頭拉纖的纖夫,低著頭、弓著背,一步一個腳印。
對岸柳樹下泊著一條小渡船,我自告奮勇扯開嗓子喊:“過河哦——”
坐在船艄打盹的擺渡老頭抬頭看看,不緊不慢地起身,解纜、點篙,船到河心,竹篙夠不著,換作劃槳。渡船姍姍而來,接上奶奶和我,又緩緩而歸。
過了大河,不遠就是姑姑家。姑父兄弟眾多,房屋逼仄。其時,姑父遠在藏區當兵,姑姑獨自在圩外的生產隊里上工。
奶奶幫姑姑把家里累下來的活干完,就拉著我回家,奶奶也要回生產隊里上工。
姑姑站在路邊依依不舍:“有空到圩外來玩”。
再次去圩外,是我帶著堂妹。
大嗲嗲給自己備好了萬貫家(棺材),這是相當于建房上梁的大事,大嗲嗲沒有女兒,要侄女掛紅。農村沒有閑人,家里打發我和堂妹去圩外通知姑姑。
出發前,母親一再問我記不記得路?我信誓旦旦地保證。領著小我兩歲的堂妹,我順利到了姑姑家。姑姑二十多歲的小姑子告訴我——姑姑在街上的社辦服裝廠上班。我傻眼了。
拖著已經跑不動的堂妹一路打聽,總算在兩個小時后找到了服裝廠。走了一上午的路,又累又怕,看見姑姑,我們都委屈地哭了。姑姑心疼得直抹淚,嘴里大罵自己的小姑子:“懶精,就不能自己跑一趟!把我兩個孩兒跑丟了,回去跟你拼命!”
分田到戶了,農民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再去圩外就是跟著母親——表妹出生了、姑父復員回家建新房了、小表妹出生了、姑父又建新房了……
奶奶依然得空就去圩外,只是帶著的孩子從我換成了弟弟,又換成了大堂妹,最后換成了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小堂妹。依然是天青色的斜襟衫,依然是圓口黑布鞋,只是花白的頭發已經無法在腦后挽成發髻,手里也拄上了一根黑漆的拐杖。小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喊:“奶奶,你快點兒,渡船過來了”。
大多時候,是姑父騎自行車帶著姑姑到圩里來看奶奶。帶來的東西也從雞蛋慢慢換成了麥乳精、雞鴨魚肉,又換成了豆奶粉、牛奶。姑姑每次來,都和奶奶一起睡,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爺爺去世了,妹妹們都長大了,外出讀書了。奶奶的頭發已經雪白,再去圩外,都由小叔送過去,一住個把月。
奶奶在圩里的時候,姑父經常開著摩托車送姑姑過來。娘兒倆晚上還是一起睡,還是總有說不完的話。
湯湯的河水,高高的圩堤,把兩岸隔成了圩里圩外,卻幾十年都不曾把姑姑和娘家隔開過。
十多年前,奶奶也去世了。
車路河上建起了公路橋,表妹們都買了車,來圩里只要十幾分鐘就到了。可姑姑來圩里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除了春節帶著表妹們來拜年,就是圩里娘家有事,過來隨份子、出人情,平時基本不到圩里來。
姑姑來了,圩里認識她的人越來越少了。熟人遇見了,總是客客氣氣說一句:“來走親戚啊?”那一瞬,姑姑的眼底拂過一絲悲涼。以前姑姑到圩里,熟人打招呼都是說:“又回家望媽媽啦?”
姑姑來了,卻幾乎從不肯留宿。面對挽留,總是一樣的說辭:“現在順便,幾分鐘就到家了,不麻煩你們”。
奶奶在時,姑姑住多久,都沒有怕過麻煩。圩里本來就是她的家。
那個晚上和她一起睡覺、每晚陪她說話到深夜的人走了,圩里再也不是姑姑的家。
奶奶走了,那高高的圩堤把花甲之年的姑姑隔成了一個不肯麻煩娘家的親戚。
201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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